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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猿啸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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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猿啸中的乡愁 (第3/3页)

猿者,遵循的是道德的原则;入峡而亲神女者,是遵循快乐的原则。活得快乐一些,更快乐一些,是新生代的口号。我无权批评这种生活的态度不对,但我因此却想,一个人,一个民族前进的内驱力会不会因此耗散?旧的道德的源流枯竭了,感情与信仰的危机,就像峡中的云雾,给每个人投下阴影。但再细而一想,我的忧虑是多余的。迅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已把现代人折磨得疲惫不堪,躲避物欲的压迫,人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各行其是,于是有序变成无序,人类精神由此进入空前的蜕变。就像造山运动时的长江不得不重新选择自己的流向。流动是水的天性,又何尝不是人类精神的天性呢:一旦淤塞发生,大可不必惊恐。长江不是花了七千万年的时间切出了三峡么?

    旅游船缓缓地行驶。两岸巫山,一个转身一个画屏。岸上有山姑行走,船上有人向她招手,大呼“神女!”江崖上藤树掩映,我望着它们,想象那只母猿是从哪里跳上江船的。

    西  陵  峡

    船过巴东,江面宽阔起来,这便是夹在巫峡和西陵峡之间的香溪宽谷,有四十七公里长。是三峡地区最主要的农耕地带。屈原故里秭归县就在这宽谷中。屈原的诗,瑰丽多变,这是得力于三峡奇异风光对他的熏陶。被誉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与屈原是同乡。一个伟大诗人,一个绝色美人,阴阳双璧,同出一地,这该是秭归的骄傲。

    秭归我去过几次,看过屈原的出生地香炉坪和昭君故里香溪。深感到当地的老农民,虽一字不识,却多诗意;一偈不参,却多禅意,也许正是这一股民风的滋养,才应了那句“人杰地灵”的老话,然而在香溪宽谷中,还有两样值得一提,一是桃花鱼,一是橘树。

    记得那一次游香溪,我曾看到过桃花鱼,鱼有白色、棕色、粉红色,一群群浮在水面。它们收缩时像一只只彩色的小蘑菇,张开时像风中荡漾的降落伞,很是好看。桃花鱼属海蜇类腔肠动物,学名桃花水母。长成后也只有小婴儿的手掌那么大。目前,世界上发现的只有英国的索氏、日本伊氏、四川大渡河、灌县和秭归五类。前四类仅存标本。真正能够让游人一饱眼福的,只剩下秭归的这一类了。这美丽的小精灵,只能生存在岩隙的细流中或沙滩的浅水里。桃花鱼喜欢吃蝌蚪、水藻和浮萍。它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浮萍呢?只是,它不大愿意与龙鲤为伍,去大江大海中推波助澜,而是愿意去荷塘月色的意境中,扮演一个宁静的自得其乐的角色。比起巫峡的猿声来,这西陵峡中的桃花鱼,更符合现代人的生活情趣。城市住得久了的我,闲暇时,常想到自己暮年的归宿。在绿树葱茏的小山根,筑三间茅舍,门前有一弯清溪流过。那清溪里,一到春天,就到处游动着桃花鱼。只是,有一点得和桃花鱼打打商量,就是请它改掉吃蝌蚪的习惯。墨黑墨黑的小蝌蚪,原也是我喜爱的。吃尽了它们,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早晨,我便没有醒瞌睡的蛙鼓可听了。

    当然,船上的观光客们,是没有办法欣赏到桃花鱼的了。在甲板上闲呷几滴高梁的我,却看到两岸满坡满坡的橘树。正值盛夏,橘树从叶到果一色的绿,逼到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一把一把抓来,那份清丽,似乎只有明清的小品才可媲美。三峡的橘子,曾经是皇朝的贡品。三峡的橘树,从远古绿到现在,很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把王昭君比作桃花鱼,那么,屈原就是这个深固难徙的橘树了。王羲之于山**上的千岩万壑中,独取兰亭一席地,屈原于三峡的众多花木中,独赞橘树,可见其爱至深。睹树思人,出巫峡而松懈下来的情绪,重又峻肃起来。此时,蓝色的天空又渐见逼窄,两岸青色的山峦再度峭拔起来,怒耸着古铜色的肌肉。船已过了香溪口,进入了西陵峡。

    西陵峡以滩多水急著称。当你依次经过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灯影峡、黄猫峡时,就能体会这一段航程的水势。漂泊其上,你将从剧烈的动荡中想到很多问题,从社会到家庭,从生命到自然。西陵峡中的水,多泡漩。泡和漩,是两种不同的水流状态。水激而上冲,宛若沸者曰泡;水由外向内回转,中心有涡陷者曰漩。水流一般是先泡后漩。泡漩集中处叫滩。西陵陕中滩滩相连。最是摄人心魄的,要数新滩、崆领滩和腰叉河三滩了。这里的泡漩,大者如山,小者如拳,构成了船夫的鬼门关。而且,这一带的山脉仍处在活动期。前几年,新滩山体大滑坡,一夜间就把近万人的新滩镇整个儿吞没。那些滚落江心的岩石,又形成新的泡漩。这会儿船上悠哉游哉的观光客门,是无法体验到木船倾覆的那种悲剧。

    记得上一回游西陵峡,一位朋友和我在一起。那时正值五月汛期,面对如山的泡漩,朋友说:“不管水如何险恶,我还是喜欢水。你可以进到水中去,和它溶为一体。山确不同,远远看它,雄伟巍峨,一旦你走进去,处处都把你的眼睛挡住,叫你失去了整体感,无法和它沟通。”朋友是一位多血质的人,我不同意,但赞赏他的观点。屈原也是持这种观点的。这倔强的三闾大夫,不但不回避命运的泡漩,反而纵身一跳,让越旋越紧的泡漩给他壮丽的生命划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他这么做,按今人的观点,追求的是人格美而非人性美。人格是凝固的,而人性,则如眼前的江水,是流动的,不可遏止的,一旦投入就注定要生活在漩涡的中心。桃花鱼不肯这么做,所以它成了上古的孑遗。想到这一层,我的眼前不只想到屈原,也想到王昭君,她葬身其中的那座塞外荒原上的青家,不也是留在历史上的一个泡漩么?

    夕阳涂红我们已经走过的航程。三峡的最后一道门户南津关到了。一过此关就到了宜昌,长江也就变得像杜甫形容的那样“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过南津关时,旅游船鸣笛向三峡告别。我呢,却还在谛听渐行渐远的涛声,直到暮色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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