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古圣贤多寂寞 (第2/3页)
穿红袄罗裙,未施困脂,香腮却带赤,回眸一笑,星目自能传情。卢云宿醉方醒,把顾倩兮的姿容看在眼里,竟又有些醉了,拿着酒水的那只手更是不听使唤,抖啊抖,酒都泼上了身。二姨娘瞧在眼里,登时暗暗咒骂,顾夫人却是笑吟吟地,似乎不以为意。
顾嗣源哈哈一笑,环顾众人,道:“好容易除夕过年,佳节欢聚,咱们是书香世家,不能不出点题目应景,你们说如何啊?”他见家人拍手叫好,当下手指卢云,笑道:“除夕围炉,云儿却睡昏昏,连酒杯也拿不稳,先罚他吧!”
卢云脸上一红,知道顾嗣源把他的丑态看入眼了。他尴尬道:“顾伯伯要怎么罚?喝一杯还是一壶?”他昨夜给人痛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半样事对的,不知给罚了多少杯。一听要罚,立时便要自饮三杯。顾嗣源笑道:“别忙着喝,顾伯伯要你起诗应景,七言下限律,起不出罚三杯,起得乱罚一杯。卢云是状元出身,文才岂同小可,顾嗣源要他应景作诗,那是存心让他扳回一城了。他沉吟半晌,回首望着窗外,道:“昔年在扬州过年,今朝在北京贺岁,我便以此为诗,可好?”顾嗣源又惊又喜,道:;云儿若有灵感,自管说。”
卢云想起多年沧桑,想也不想,登时吟诗一首:“去岁冷挑红雪去,今朝离尘紫云来;蹉跎谁惜春风逝,衣上犹沾牢狱苔。”
卢云这诗感慨际遇起伏,又点出了自己的胸怀,句子虽好,却煞了风景,众人都觉闷了,顾嗣源回思往事,更是长叹一声。
二姨娘暗暗诅咒:“这小子老是发疯,大过年的,专讨晦气。”
顾倩兮见家人各有不悦,忙缓颊道:“难得佳节,我也起一首。”
二姨娘拍手起哄,笑道:“小姐好文才,我们等着听呢。”顾嗣源哈哈一笑,道:“是啊,难得倩儿要作诗,咱们快快有请。”当下与夫人相视微笑,就等爱女大显身手。
顾倩兮思索片刻,往卢云望了一眼,霎时微启樱唇,倾吐诗怀,吟道:“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至蓬莱:不求闻达龙中路,常开心田喜自在。”
这几句诗意境深远,求的是平淡闲适,自有隐士之风,顾嗣源听了之后,登时哈哈一笑,道:“平稳中肯,有些意思了。”众人听他这么说话,那是不置可否了,好似女儿快婿的诗都入不了眼,众人好奇之下,登央顾嗣源吟诗一首,也好让人开开眼界。
顾嗣源也是状元出身,文才非同小可,听了家人的请求,自感得意洋洋,他提起酒杯,眼角转动,已在思索佳句。
卢云一旁等着,忽见心上人一双妙目撇着自己,好似有什么话说。卢云凑过脸去,低声问道:“有事么?”
顾倩兮附耳道:“难得过年,该说的便说。不带喜的话,那就别提了。”
卢云心下领悟,知道顾倩兮担忧自己脾气刚直,一会儿品评未来岳丈的大作时,竟尔口无遮拦起来,忙低声道:“你别担忧,一会儿不管顾伯伯念得诗是好是坏,我都拍手叫好。”
顾倩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刮了刮他的脸颊,啐道:“你啊你,真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腊月、送神、除夕,好快啊,又是一年了。
午夜时分,爆竹响起,顾府家丁侍卫难得休憩,纷纷开局赌博,卢云则与顾倩兮携手赏雪,两人院中独处,只感温馨。
这夜京中好友各自忙碌,伍定远安顿了居所,带着义子秉烛守岁,杨肃观贵为京中豪门,自与亲友欢聚一堂,排场不比顾府小了。任凭天下起伏纷扰,京城的这一刻依旧宁静祥和。卢云仰望天际雪花,怔怔出神。
从戊辰到己巳……这一年,天下真是多事啊!年初公主和番,伍定远初探玄境,二月宁不凡退隐,八月自己高中状元,十一月东厂政变,秦仲海远定流亡,到得岁末年终,昆仑更是合派覆灭,卓凌昭自尽身亡。
乱世之中,熊虎横行,稍一不慎,便要家破人亡,这一年,天下祸乱不休,有的升天,有的坠地,或生或死,没人能忘掉这年的变故。
明年呢?岁次庚午,世间又会发生什么大事?
想到秦仲海,卢云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千里之外,也是一声叹息响起。
瑞雪飘飘,降在荒芜的大漠上,极目所见,空旷辽远,星光点点,火光熊熊,参天古木下蹲坐一条大汉,他拿着纸钱,送到了火堆里,朔风吹起火堆里的飞灰,伴着末烧化的纸钱,舞上了半空。
背系双刀,脚旁平躺一柄马刀,十尺高的身躯,蹲在地下也有常人高矮,石像般的面孔不怒自威。他正是帖木儿汗国的勇士煞金。
数不清是第几回过来了,自来西疆以后,每至除夕深夜,煞金总会孤身来到这株大树下,替土里的一代豪杰烧化纸钱。
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练与不练也没什么不同,开疆拓土、扬名立万,反正都是为异族效劳,也没什么值得夸口的,做与不做,俱都无妨。宛如苏武牧羊,他心头唯一的寄托,只剩这株大树。
纸钱染上了红火,缓缓蜷曲,虽然最后只会剩下残渣灰烬,但此刻纸堆燃起的熊熊火焰,却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风声潇潇,煞金的神情也甚萧索,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白雪,便要伸手拾起脚边的马刀,转身离开。
忽然之间,背后传来一声低微异响,煞金双眉一轩,登时留上了神。
极细微的落地声,不同于雪花触地,也不似枯叶飘降,这是行人的脚步声。
声音既低且细,几非入耳能闻。若非煞金内力通神,也决计听不到这下声响。
第一下脚步过后,相隔良久,方才出了第二下声响,煞金侧耳倾听,那脚步在地下一点,细微的发力声响过,单足甫沾雪地,便又重新高高跃起。煞金心下一凛,已知此人以脚尖行走,双腿迈步极远,非只身材高大,轻功也极高明。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将十二尺长的大马刀抄在手中。除夕雪夜,腊月寒风,在这己巳年的最后一夜,谁会无端到来关外荒漠?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何况过来的人还是个武学高手?煞金提起内劲,运行周天,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他便预备向后横扫一刀。方圆十二尺内,中者必死。
来人落地,脚步声陡地顿住,与自己恰隔十二尺,一寸不差。煞金暗暗钦佩,背后那人武艺着实了得,不过随意跨步,便算准自己兵刀的长短,此番停步,展现此人武学根柢何其深厚。
煞金浓眉斜起,嘴角也斜起,马刀的机关已然松开,随时可化为一柄刀索。
飞索攻敌,方圆几达两丈。雪夜怪客若敢妄动,便是一场好杀。
气氛肃杀,背后却没传来丝毫的杀气,良久良久,那人只是站立不动。
煞金微微起疑,背后这人武艺如此渊深,却又毫无敌意,来者究竟何人?能够无声无息踏雪行走,又知道此座参天古木的来历,他到底是谁?
是天绝僧么?不是他,他受朝廷请托,与怒苍山连年交战,绝不会来此凭吊匪逆。是大名鼎鼎的宁不凡么?不,也不是他,这小于纵横武林二十年,既然退隐了,便不会无端扯入江湖事。是谁呢?听说卓凌昭已死,那灵智叉不曾离开嵩山,蒙古的萨魔也不曾来过西域,更不可能知道这株大树的来历……
煞金哈哈大笑,将刀索损在地下,转身暍道:“一别十八年,剑王别来无恙?”
是,来人必是方子敬无疑。天绝僧与怒苍有怨,宁不凡已然退隐,卓凌昭更已亡故,在这寒冬冷夜,四大宗师中唯有方子敬会来此地。
洪荒大漠中,眼前站着-名高瘦老者,煞金向前踏步,与他对面站立。
两人一言不发,相互凝视,十八年没见,方子敬依旧满头乌丝,不见一根白发,六十来岁的人,目光还是晶莹温润,让人不敢逼视。
岁月没伤到他,大概伤到了自己。煞金眯起了虎眼,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双眉仍旧通天斜飞,一切都与十八年前一个模样,唯一不同的是那满头白发,以及那悲怆孤寂的一颗心。
方子敬似乎看出他的感伤,他叹了口气,望着地下的火堆,问道:“你年年过来祭拜?”
煞金并非多话的人,他双手抱胸,点了点头,却不多言。方子敬自行蹲了下来,凝视着寒冻冰封的黄土堆,若有所思。
煞金低下头去,想起年前一场决战,眼前忽地出现了一幅刺花,问道:“少主近日可好?”
方子敬皱起眉头,道:“少主?”
煞金哼了一声,道:“我指的是文远,二少爷。”方子敬哈哈一笑,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膝问的雪泥,摇头道:“我不识得什么狗屁少主,我只识得我徒弟。”
煞金听他言语颇多冒犯,森然便道:“方先生,当年你斩断石虎,便非怒苍山的人了,倘若说话再不检点,对大都督有所不敬,休怨我发怒动手。”
方子敬微微一笑,道:“摆明上山造反的人,你还唤他大都督?既是反贼,便该有反贼的骨气,一心牵扯朝廷,徒然惹人耻笑而已。”
煞金怒吼一声,将背后两只兵刃抽了出来,双刀左上右下,一长一短,单看起手式,便知双刀调和阴阳,不同凡响,煞金手提双刀,冷冷地道:“方先生,昔年大伙儿是弟兄,彼此不便讨教,现下山寨毁了,你我再无关系,剑王何不演个几招,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方子敬微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幅火爆脾气。”
煞金双刀成十,暴喝道:“别说这些废话!你亮兵刀吧!”
煞金深知方子敬武功非凡,若要以十二尺马刀决战强敌,不免破绽极多,当下便把双刀招式摆出,唯有反璞归真的阴阳双刀,方有可能克敌致胜。
煞金放手挑战,满面杀气,方子敬却是哈哈一笑,霎时右臂平举,食指向东,好似要空手与他放对。
煞金冷笑一声,森然道:“你不拿兵刀出来?你我伯仲之间,不怕托大了么?”
方子敬微微摇头,道:“看清楚些,我的手指朝向什么地方?”煞金随着他的指端望去,只见他手指东方,那极境之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故土中国。方子敬见他双目生光,登时缩手回袖,道:“懂了么?我此番过来,便是劝你回国的。”
煞金哼了一声,道:“你倒忘得快,大都督是怎么死的?奸臣不倒,我一日不回中土。”
方子敬微笑道:“别再提秦霸先了,该走的人,便让他走吧。活着的人,才是咱们心里的光。”
煞金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是说大都督的公子要……要……”
方子敬颌首道:“京城大乱,东厂造反,你的少主牵涉政变,侥幸逃过死劫,以他的性子,无论局面多艰难,他都会东山再起。”他顿了顿,又道:“兵祸一起,中原定要烽火烛天,你身为秦霸先的爱将,能够袖手旁观么?”
煞金惊道:“东厂造反?少主……少主他还好么?”
方子敬淡淡一笑,道:“他琵琶骨被穿,武功全废,至今下落不明。”煞金倒退一步,颤声道:“老天爷,他是秦家唯一的骨血,咱们快启程找他啊!”
方子敬笑道:“你莫要急,该来的,自然会来。时候到了,你自然能见到他。”
煞金心急如焚,额头冷汗涔出,眼见方子敬还是莫测高深的模样,忍下住喝道:“方子敬!你徒弟琵琶骨被穿,一身武功都没了,你这师父不心急么?”
方子敬冷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了下来,背对着煞金。星光照耀,煞金看得清楚,他背后皮肤雪白,除了肩膀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红印,其他别无印记。
煞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的肩胛骨……”
方子敬回首望着自己肩井,霎时放声大笑。
春暖雪融,阳光普照,一艘画舫在河中行驶,忽听船上响起一名少女的惊叹。
“卢郎,你看这条鱼!”
哗啦一声,一只鲤鱼翻身跃起,从黄河中跳了起来,阳光洒上鱼鳞,黄金闪烁,衬得鱼身宛如金龙一般。
卢云喝了声采,道:“鲤鱼跃龙门,便该是这个样子!”那少女依偎身边,回眸一笑,两人手掌紧紧相握。
过完年没多久,朝廷还未召见卢云述职,他左右无事,便约了顾倩兮主仆,共赴黄河游览。诸人兴之所至,有时夜宿船舱,有时上岸投宿,端看心意如何,当真神仙也似。
这天已在第三日上,来到了怀庆附近。此城位在河南,若从北京到开封,不论水陆两道,都会路经此地。虽比不上洛阳等大城,但城中的烧窑远近驰名,所制碗碟不输博州、景德等地精品,顾倩兮出身书香门第,自然兴致高昂,便有意上岸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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