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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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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人之初 (第1/3页)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杨绍奇的头就会无端痛起来。

    “叔叔,我要去提灯。”马车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声,伴随踏踏声响得,则是一片儿童吵嚷:“叔叔,你听到了么?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摇晃,后座儿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杨绍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过来啊!”一片吵嚷中,杨绍奇苦苦死睡,任凭天雷打落、女鬼缠身,也是唤他不醒。却在此时,驾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战团,开始叫起了“叔!”。

    “二爷啊……”前座的管家回头过来,问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带她去香山走走吧?”

    “呕……”杨绍奇梦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隐隐发抖,八成是要吐了。

    时近午夜,马车徐徐前来,看驾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杨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乱跳的则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个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爷绍奇无疑了。

    好像没例外过吧,每年祈雨法会全家出门,杨府老小从没一起回家过。先看杨老太君体弱多病,每回和尚才开始念经,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发,便早早由家丁护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鱼一敲,杨大学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缠身,随即跟进开溜,最后连阿秀的娘亲也去了布庄,却把杨绍奇一个人扔在这里,任那一老—小苦纠缠、祈雨法会无聊透顶,每年阿秀听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饱,看他浑身精力弥漫,竟尔趴到杨绍奇的头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听到了没?我要去提灯!叔叔、叔……叔!”

    “二爷啊……”管家晓得二爷装睡的毛病,便又自顾自地叹道:“您再不做声,那就算答应了。老朽已经答应了舅老爷,明早给您俩驾车,听说淑琴小姐为了这趟香山之旅,兴奋得不得了,非但买了新衣裳,还亲手做了卤菜点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块儿品尝,您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杨绍奇安详过世了,看他歪头流涎,死后不忘梦呓几声,八成是在偷骂粗口。

    每年都这样,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开时节,杨太君的娘家便会遣出大批适婚淑女,不绝上杨府溜达。从早年的淑林、淑宁,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继,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怜杨绍奇再不来个昏迷不醒,却该如何是好?

    管家一辈子帮着杨夫人打理家务,什么淑林淑宁、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帮着出力叫卖,奈何大少爷肃观警觉心强,一见苗头不对、便赶紧找了对象,自行成亲完婚,老夫人无奈之余,便把毕生心血灌注在小儿子身上,不替他讨房好媳妇,决不善罢甘休。

    车向前行,杨绍奇总算也给吵醒了,他懒懒倚在车边,右手支着脑袋,一双俊眼半开半闭,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忧郁。管家怕他想不开,便又劝道:“二爷啊,您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这般俊俏,您哪来这许多麻烦?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杨绍奇掩面叹息:“你这话跟杨大说去。我可不是什么”风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对兄弟,他俩都姓杨。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杨肃观还是个练家子,可这对兄弟却都有双桃花眼,据说是从妈妈于夫人身上得来的,再看他俩一身白肤,五官俊秀,当真比姑娘家还美貌几分了。

    听得管家的称赞,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觉得自己很淫秽吧?”杨绍奇本在打着哈欠,乍听这句怪话,一张嘴便合不起来了,他猛朝阿秀脑袋挥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秽!”

    耳听管家窃窃低笑,阿秀抱着脑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说得是”隐讳“啊。”阿秀还只十岁,每回学堂里习来新词,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杨绍奇俊脸微红,便道:“什么隐不隐讳?是谁教你这两个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说你这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一句话藏了十七八个意思,非常淫秽。“杨绍奇大喝一声:”隐讳!“

    马车颠簸,那管家强忍着笑,一辆车自是驾得东扭西歪。杨绍奇俊眼斜横,拎着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别老是胡乱嚼舌,你娘真这样说我?”阿秀拼命颔首:“是啊,娘说你聪明绝顶、才高阿斗、比我爹爹还多了两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没半点正经,谁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说要找机会劝劝你呢。”

    “一个人若是天资过了头,往往干不了正事,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杨绍奇便是个中范例。想此人从小过目不忘,常人要背十来遍的东西,他少则一次、多则三回,便能牢牢记住。

    不论多稀奇的八股考题到他手底,他总能默出一篇钦选正文范例,真如书上拓下来似的,仗着这份本领,他十九岁便已荣登金榜,当朝并无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杨二爷应试本领一流,当官才干却不济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却全不在公事上,镇日里点卯瞎混,须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钱如流水,自己的俸禄用尽了不说,还把脑筋动到祖业上,日常里几千两、几千两往外搬,任凭大哥怎么往家里攒,总赶不上他花得快。

    杨远精明干练,杨肃观老成持重,父兄两代辛苦经营,没想家里却出了如此败类,眼见管家转过头来,频频叹息,阿秀也是没口子的乱骂,杨绍奇烦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闲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开学了么?书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说嘴,乍听学堂开课在即,一张笑脸忽地僵住,只见他双眼渐渐眯起、脸色慢慢发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这会儿便轮杨绍奇骂人了:“别老是这般怪模怪样。你娘出身书香世家,你爹又是当朝大学士,你将来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样,那咱们可没脸见人了。”

    “江大清?”阿秀双眼一亮,喜道:“那是谁啊?”

    都说物以类聚,兽好群居,果然阿秀听得先贤之名,便已兴高采烈,杨绍奇呸了一声,训道:“少问两句!记得睡前把书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东落西,还不是得劳你娘送去?”阿秀张开了嘴,狠狠打了个大哈欠,正要闭眼睡觉,忽然间想起一事,不由得双眼大睁,急急坐了起来,惊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没有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这“三字经”便是孩童启蒙的读本,与“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只消读过书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杨绍奇皱眉道:“叔叔当然有三字经,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旧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称书本被偷,杨绍奇却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们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记了么?什么时候又要重读三字经了?”阿秀叹道:“还不是给华妹害的?孟夫子说她根底太差,什么字都认不得。过年前便把咱们臭骂了一顿,说开课后全要重读三字经呢。”

    华妹勤奋向学,大有父风,想来阿秀定是把话掉反了来说,杨绍奇骂道:“你这小子除了张嘴吹牛,还有什么本领?行了,叔叔房里还有本三字经,明日一早拿给你。”阿秀不急着道谢,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经……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杨绍奇愣了,当时经书多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两种,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纳闷,便道:“好端端地,为何要读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来亲切,读来格外有劲。”

    说着死缠着叔叔,恳求道:“叔叔,你亲手抄一本给我吧,拜托嘛!叔叔!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风俗,有时风行左手写字,有时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阵子便有新花头,每使父母不胜其扰。杨绍奇不愿溺爱儿童,摇手便道:“没法想,叔叔这本是雕版印的,你爱要不要,随你便吧。”阿秀听他说得冷,竟尔哼了一声,道:“那就免了,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阿秀目无尊长,竟敢如此顶撞叔叔,杨绍奇心头火起,正要狠狠教训一番,前座的管家却把脑袋转了回来,笑道:“神秀少爷别发愁,您要读手抄本,那有啥难的?我记得书房里还有几本三字经,全是你爹爹亲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着嘴,乍闻此书,却不禁双眼发光,大喜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管家驾着车,笑眯眯地道:“你爹爹孩提时勤奋用功、最爱抄书,单是三字经一样,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声,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够用啊。”

    “什么!”杨绍奇愕然道:“三本还嫌少?那几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迳自道:“十本。”话才出口,好似晓得说溜了嘴,一时张口大哈哈,闭眼小眯眯,自管冬眠起来了。

    阿秀似有图谋,杨绍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却是个老糊涂,兀自笑说往事:“唉,说起大少爷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丝不苟,专爱抄书,不只三字经、古文选,连什么大藏经、法华经,长阿含经,他也是边抄边默,慢慢都记熟了。”说着说,不忘训诫后座那个不长进的:“二爷啊,您要有大少爷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罗。”无论谁有了杨肃观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儿,果然杨绍奇一听数落,霎时脑袋一歪,便也冬眠起来了。眼看叔叔装死,这会儿阿秀便又复活了,他凑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经不是佛经么,我爹爹小时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爷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个门派出身啊?”阿秀一声惊呼,大喊道:“对啊,他是少林寺的。”

    杨肃观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满朝进士中就他一人身怀绝世武艺。管家满面生辉,傲然道:“没错,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时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练功习武,夜间便来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长老都赞叹呢。”说着说,不忘勉励阿秀一句:“神秀少爷,古人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你平日里多学你爹爹,少学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声答应,不忘摇了摇身边那个废物,告诫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杨绍奇早已满肚子恼火,一听奚落,不觉怪叫一声,叔侄俩人登时相互扭打、状如稚童,管家早已见怪不怪,一时笑眯眯地驾着车,自朝杨府而去。

    杨家早年住在大明门一带,正统年间搬回老家,只在东城一带住居。时近午夜,车子经过了天桥一带,但见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谜的、喝酒的、看戏的,沿道的“冰灯”、“纱灯”、“佛经说法连环灯”美仑美奂,满是元宵欢庆之气。阿秀怔怔看着,直想下车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时候常提灯吧?”

    杨绍奇心情还坏着,一时头也不抬,冷泠便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你爷爷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会抱着我四下夜游。”

    阿秀讶道:“我爷爷?有这个人么?”杨绍奇大怒道:“不许没大没小!我是你叔叔,你给我说说,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谁?”眼看阿秀小嘴大张,一脸茫然,杨绍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爷爷,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俨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赞道:“好乖。”还想多占便宜,却见叔叔的拳头高高抡起,随时都要重重捶下,直吓得阿秀惊慌改口:“等等!我……我没见过爷爷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顾嗣源,杨绍奇不觉叹了口气,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么?”顾嗣源死时阿秀还不到四岁,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诌:“是啊,每天都在想着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杨绍奇颔首道:“这个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书,恰好管着你爹爹,那时你爷爷是内阁大学士,咱们杨顾两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拜把兄弟啊,那爷爷和外公定也常一块提灯了?”

    阿秀猛敲边鼓,一个念头就是要提灯夜游,杨绍奇识破了他的伎俩,不由噗嗤一笑:“他俩年纪老,不时兴提灯。”阿秀叹道:“这般无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俩小时候定常一块提灯吧?”

    杨绍奇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你爹爹小时候不住家里。咱兄弟俩很少一块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间,猛听管家—声轻咳,不觉恍然大悟:“对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遥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儿童打坐、小孩念经之状,颇觉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时候怎没一起去少林寺?”

    杨绍奇摇头道:“说来是缘份吧。那年天绝大师上家里来选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来你爷爷说我身子骨虚,不宜练武,便让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讶道:“天绝大师,这又是谁啊?”

    杨绍奇淡然道:“天绝大师便是少林镇寺之宝,武功之强,号称合寺两百年来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个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吓道:“这么厉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杨绍奇微起哂然,口中却未答话。

    四大宗师,岂同凡响?天绝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经自创天诀,继往开来,与宁不凡、方子敬、卓凌昭并称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迹不知凡几,阿秀遥想大宗师的威风,不由一脸钦佩:“叔叔,阿秀也想练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杨绍奇摇头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虚,不合适练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虚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肾亏。”听得小孩无礼,杨绍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际捏去,打算给他补肾、阿秀笑得眼泪直流,求饶道:“好啦、好啦,饶命啊叔叔。

    我快断气了……“他笑得惨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虚,你……你快停个车吧,我要透透气……“

    猛听“啪”地大响,管家伯伯居然快马加鞭,车子便已飞驰而出。阿秀大惊道:“管家伯伯,你这是干什么?快停车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爷省点力气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学了,今晚哪来的空闲提灯?还是快回家收拾书本吧。”

    眼看计谋给人识破,阿秀顿时痛苦万状,强拉着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学!人家只要提灯!叔叔!叔叔!你帮我说说啊!”听得侄子含悲来求,杨绍奇却只轻轻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却也不怕,只凑到叔叔耳边,轻声念咒:“淑琴来了、淑琴来了。”

    咒语一出,果然惊醒梦中人,杨绍奇面色惨白,自知家门如虎口,一旦跨了进去,那便再也走脱不出,无可奈何间,只得附到阿秀耳边,轻声道了个计策。

    “管家伯伯……”阿秀听罢妙计,登时捣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颇虚,管家却懒得理睬,迳把缰绳一提,车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见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车帘掀开,裤带一解,对着窗外大吼:“来啊,来看啊,杨神秀水淹七军,杨肃观教子无方,杨家—门忠烈哪!”说着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无人,可如此当众撒尿的行径,杨家却也丢不起这个人,管家大惊道:“小少爷,你娘才说过你,你……你怎又故态复萌了!二爷,快替我管管他,别让他胡闹了。”

    杨绍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来吧。二爷我天生的没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儿子?”

    二爷吃醋得厉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车,苦笑道:“行啦,小少爷下车吧,老朽认输了。”阿秀欢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车,找到了一处墙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觉身旁空荡荡的,竟没人陪着自己,霎时气愤道:“怎只有我一个人?谁来陪我尿啊!”

    自古儿童撒尿,多需长辈相陪,或嘘嘘引诱,或以身作则,方才尿得稳当。杨绍奇见阿秀瞪着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没人陪我尿,少爷就不解了。”正要乱使蛮性,忽听哗啦啦水声溅响,身旁一人浑身剧抖,寒颤道:“神……神秀少爷,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纪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纪,原来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长气,正抖擞间?阿秀却把裤带系紧,急急溜回车上。管家讶道:“少爷又怎么啦?这就完事了?”

    “兜儿”一声响,那马车居然自行驶离了,管家茫然张口,正错愕间,却听阿秀的笑声远远传来:“叔叔,你的计策真灵,一会儿便把他骗下车了。”又听二爷叹道:“那有什么难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纪,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将开溜,管家总算醒觉过来了,他顾不得绑起裤带,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爷!你不能走!淑琴还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说,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车子更是飞也似的逃,可怜管家喊得声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赶不上。

    好容易逃得远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骂你?”

    杨绍奇叹道:“骂就骂,总比落在淑琴手里强。”阿秀嘻嘻贼笑,道:“叔叔,你为何这般讨厌淑琴啊?她又不会吃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绍奇心下恼火,喝道:“你还有空管我的闲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约法三章,你今夜玩归玩,就是别闯祸,不然消息传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专惹横祸、善降奇灾,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痴呆,看杨绍奇今夜纵鬼出门,难保不惹大灾大难。正担忧间,这小孩居然还来挑拨离间了,听他嘿嘿阴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严家规,杨绍奇不由微微叹气,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颊,叱道:“谁怕他了?

    告诉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谁也不怕,就只怕你。“

    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谁?”杨绍奇微微一笑:“你是过街老鼠,见谁怕谁,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欢喜,便又扑到叔叔怀里打滚,当真是没大没小之至。

    叔侄俩虽说差了二十岁,可阿秀调皮捣蛋,杨绍奇也是个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笃,他俩笑闹了一阵,不久便见了一处大宅,却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杨绍奇知道阿秀欲找华妹,却反而提起缰绳,正待飞车而过,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车。”这回换杨绍奇冷笑了,听他阴侧侧地道:“小子,这儿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爷公干啊?”

    阿秀年少脸嫩,自也不好明说来约人家闺女,正蠕蠕耨耨间,杨绍奇却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马车,他从后座里找出了侄儿的花灯,见是只五尺大关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关刀形制的灯笼,专供小童嬉戏之用。

    杨绍奇见阿秀下车,还随身背着小包袱,也懒得多问,便自顾点燃了灯笼。阿秀仰头看着,只见那刀头红晕晕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来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时满面亢奋,喜道:“叔叔,快、快给我。”杨绍奇俨然而笑,将灯笼高高提起,便朝水沟抛去,吓得阿秀高扑起跳,惊惶来接。

    杨绍奇生性调皮,此时抓着了机会,自要狠狠戏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够了,这才拉过了侄子的手,将灯笼珍而重之地交了过去,嘱咐道:“乖乖去玩,记得天亮前回家,别让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声,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儿?”杨绍奇微笑道:“别管我,叔叔和朋友约了。你自去玩吧。”说着从车里找了件棉袄,披到阿秀肩上,却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弯下腰来,朝自己挥手作别,阿秀毕竟年纪小,走几步、回回头,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们一块去提灯。”杨绍奇失笑道:“我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搞这个?”阿秀不肯走,只死拖着他,嚷道:“走呗!走呗!”

    正拉扯间,忽听一声咳嗽:“绍奇兄,你来迟了。”阿秀抬起头来,猛见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缠着条红带,眼神满布森然,阿秀吓了一跳,颤声道:“崇……崇卿哥哥……

    ……“

    伍崇卿来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脸杀气,半夜里撞见,怕要以为遇上了僵尸。阿秀心里发毛,正要缩到叔叔背后,却听嗤地轻响,—张纸片飞了过来,恰恰飘到杨绍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东西来了,阿秀赶忙提起脚跟,只见叔叔手里拿的是张戏票,上头印了八个字,见是:“万福楼里、戏如人生”,阿秀咦了一声,自也认得这是万福楼的戏票,却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将过来,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戏不成?正奇怪间,却听伍崇卿静静说道:“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补报。”说着转过了身,却似要走了。

    伍祟卿总是这般阴阳怪气,来无影、去无踪,让人摸不着头脑,阿秀正感疑惑,却听叔叔叹了口气,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劝,盼你倾听。”

    “不必。”崇卿哥哥斜过眼来,静静地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既已下了决心,便无回头之路。”正待迈步离去,又听叔叔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卢云?”

    卢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脚步便停下来了。杨绍奇摇了摇头,还待再说,忽觉袖子给人拉了拉,他低头一瞧,却见阿秀仰起了小脸,满面好奇地道:“叔叔,谁是卢云啊?”

    杨绍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弯下腰来,道:“你不是和华妹约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头紧皱,自朝伍祟卿瞄了瞄,忧声道:“我才不能走,万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给你做帮手。”

    “打架?”杨绍奇手指伍崇卿,哑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厌倦了?”

    杨绍奇文弱书生一个,浑身挤不出三两肉,伍崇卿却打熬了一身铜筋铁骨,两人若要当街开打,不出一招之内,阿秀便得给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时更是苦着小脸,低声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赶紧逃吧,我来给你断后。”

    还待胡说两句,忽觉肩头给人拍了拍,阿秀回头去看,惊见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声鼻哼:“嗯!”

    “妈呀!”阿秀给那怒眼一瞪,自是吓得死命飞逃而去,连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将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抛,登时砸中了儿童脑袋。

    砰地一声,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恶霸,专只会欺负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状去。”伍家父子系出同门,老的那个生了张国字脸,镇日“嗯”声吓人,小的那个也是有样学样,当真可恶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却没了声息,他偷眼后瞄,这才发觉叔叔与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气,霎时先呸地一声,跟着卷起袖子,破口大骂:“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种放马过来,让本少爷会会你!”

    他嘴上骂着、脚下却摆出逃命姿态,万一伍崇卿冒将出来,他便要速速开溜去也。天幸连骂数十声,倒也无人现身叫阵。阿秀松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开,忽然间心念微转,想起了一个好玩把戏,忙脚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适才所立之处,学着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胆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盘,将关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须状。跟着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声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先来个大笑三声,眼见不远处有座台阶,便又傲然行上,一边摸着空胡须,一边冷冷地道:“无知小儿,也配问我的名姓?告诉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隶河北杨家将……杨神秀是也!”说着高举关刀,脑袋急转,嘴角不忘挂着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无行人,阿秀也独个人唱起了独脚戏,他摆足了冷脸,复又跳下台阶,做鼠辈震惊状,骇然道:“好样的!汝……汝便是杀文丑、斩华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将杨神秀是乎?”这段话太长,难免说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台阶,厉声道:“是吾也!”

    “杀呀!”阿秀手中乱斩,脚下乱踢,一时烟尘乱起,顿行几分飞沙走石之象。正砍间,他忽然左手捣胸,缓缓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贼伍崇卿今日死于杨大爷之手,非常瞑目……”把头一歪,作咽气死亡状,还没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来,欢喜高唱:百万军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辽东,欲知谁是英雄子,速来北京见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兴极了,他唱着娘亲写给他的小儿歌,正要挥刀助兴,忽见刀头晕暗一片,蜡烛不耐风吹,熄了。

    阿秀天性贪玩,便算一人独处,亦能畅快淋漓,他打着了烛火,眼见关刀再次发光,复又洋洋得意起来,他大摇大摆走到都督府门门,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远老弟住在此处。”他拿起门环来敲,沉声道:“定远吾弟,秀公来找你了,快叫你老婆过来开门。”之后学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涩道:“别急,婷婷来啰、来啰。”

    来没两声,门里真来了脚步声,阿秀心下大惊,赶忙逃到后门去了。

    后门便是小门,门上还贴着两张新年画,左书“年年有余”、右书“冠上加官”,却是天津杨柳青的年节版画。阿秀的母亲是当今有数的丹青圣手,长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晓这些门道。

    他站在后门,瞄了几眼年画,正要开口讲评,忽听后门墙下发出“呀呼”、“呀呼”两声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赶忙喵哇哇地叫了几声。眼着趴在地下,静候回应。

    伫立良久,始终听不到暗号,阿秀耐不住性子,低声便喊:“华妹、华妹、你怎不出声?可是给你爹逮着了么?”才一说话,便听门里传来吱吱叫声,听来颇似老鼠,阿秀心下纳闷:“不是说好学猫头鹰么?怎又变老鼠了?”当下咿咿歪歪地乱叫几声,当作答腔。

    这个咿咿歪,那个吱吱啊,墙里墙外鸡鸣狗叫一片,忽见狗洞里钻出个小女孩儿,皱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这小姑娘家容色艳丽,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饰华贵,自是华妹来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来了,真急死吾也。”华妹摇头道:“我老早在墙里等你了,只是听外头尽是鬼叫声,不敢贸然出来。”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学的是猫头鹰啊。”

    华妹奇道:“猫头鹰是这样叫么?我觉得不像啊。”

    后花园傍,墙头马上,这个是都督娇娇女,那个是五辅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来不满二十岁,却也懂得花前月下了。华妹见阿秀依约而来,便喜孜孜地取来一只灯笼,娇声道:“阿秀,帮我点灯。”阿秀摘下关刀灯罩,取烛引火,须臾间华妹的灯笼辉亮一片,登使阿秀大为惊叹:“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宝船,七彩琉璃,璀璨雅致,竟是件十分细巧的珍品。阿秀心生艳羡,忙道:“这是谁做给你的,真是漂亮。”

    华妹得意洋洋,将发稍一掠,笑道:“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赞叹道:“原来伍伯母的手这般灵巧,我还以为她只会挥百姓呢。”

    华妹俏睑微红,哼道:“你少贫嘴,小心我挥你两个耳刮子。”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好痛、好痛,”

    华妹听了风言风语,不由飞红了脸,忙道:“别说这些了,你不是说今晚要干件大事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阿秀听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郑重,他靠到华妹脸颊旁,低声道:“你小心听了,我要给胡正堂治病。”华妹心下大奇,讶道:“什么?你要给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声道:“没错,前两日我从叔叔那儿打听了一套法术,据说只要八个人一起念一套咒语,费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让胡正堂药到病除了。”华妹大吃一惊,看前些口子胡正堂给猛鬼惊吓后,木傻成痴,连大人也没法子,没想阿秀却自称另有门道。眼看华妹将信将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语全装在里头,我可没骗你。”

    华妹心里好奇,不知那包袱里有何机关,正想过来察看,阿秀却不让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后,一双贼眼却是歪歪斜斜,尽在华妹身上游走,华妹脸上一红,道:“你……你干啥盯着我?”

    这回轮阿秀脸红了,忙道:“谁……谁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蚂蚁。”说着俯身望地,四下搜寻蚂蚁大军,一个冬天过去了,华妹不知怎地,竟尔长大了许多,非但褪去了几分童稚天真,还多了几分明艳照人,灯笼掩映下,一双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说话一股。乍见小花花益发可爱,阿秀不觉怦然心动,他一路寻找着蚂蚁,慢慢便来到了华妹的裙脚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觉头顶给人摸了摸,听得华妹讶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听这煞极风景的废话,阿秀先是一愣,之后捧腹大笑起来:“你长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太阳不是要打西边出来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两人头顶比了比,哪知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脚,看这女孩长得好快,一个年过去,真比自己高了两寸。阿秀又惊又急,忙指着华妹的脚下,怒道:“你偷偷垫脚!”

    华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来,茫然道:“没有啊。”

    女孩儿发身较早,十五岁前发育极快,到得后来便要给男孩追了过去,可阿秀不过是个孩子,哪懂这许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后成了矮脚虎,华妹却成了一丈青,给她撑伞怕得垫脚,一时心头惨叫,忙伸长了颈子,猛力跳跃:“看!快看!这会儿又是谁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惊惶,华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见一顶轿子转过了街头,直朝大都督府而来。华妹吃了一惊,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们快避避。”忙拉着阿秀,将他死拖到巷里去。却于此时,华轿也已来到府前,但见轿帘掀开,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儿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子脸蛋,果然是艳婷回家了。

    华妹的母亲便是艳婷,此女双腿修长,身形远比常女为高,眼看她从轿夫身旁匆匆走过,居然还比这帮苦力高了数寸。阿秀如中雷击:“完了!华妹长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长短、样貌美丑,由天不由人。看伍定远粗壮魁梧,身形几达九尺,艳婷也是个高眺身材,两夫妻生下的儿女,必是北国男女的剽悍体态。阿秀内心气苦,正悲郁间,忽见华妹蹲在地下,约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内心一阵安慰:“得意啊,总有你矮的时候。”

    正瞧望间,艳婷把手一挥,轿夫便抬起了轿子,转从侧门进去了,眼看门口只剩下艳婷一人,她却又不急着回家了,只管转过身来,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着提灯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烦,便附耳来问华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还不走?”

    华妹皱眉道:“我也不晓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讶道:“等她做什么?她俩也要提灯玩么?”华妹叹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远门,事前没和娘说,这几日都在挨骂呢。“

    娟儿前世积了阴德,居然修来了这样一个好师姐,自是喜不胜收了。阿秀懒得听这些闲话,正要张口哈欠,忽见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张大了嘴,看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门口学起了鸟叫,莫非发疯了不成?正感好笑间,却听街上传来脚步声响,府前真走来了一名女子,听她应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听“啾啾”是个人名,阿秀更觉奇怪了,他急急来看,却见那女子身穿钗裙,手上却拿着一只拂尘,却不知是干什么来着的。阿秀满心惊讶,低声道:“这是谁啊?”华妹附耳道:“啾啾是咱们家的嬷嬷,平日专来服侍我娘梳头。”

    阿秀喔了一声,看伍伯母门下三个徒弟,除了今晚见过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两位,姊妹仨全是花样年华,却没见过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见这女子虽有些年纪,一双眸子却是黑白分明,隐隐带着几分柔媚。不觉又想:“她们家的女人都好漂亮,连老嬷嬷也挺厉害。”

    正艳羡间,那“啾啾”已然来到跟前,自在那儿捡衽施礼。

    艳婷满脸不耐,道:“行了,不过是去见个房总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见着人了没?”

    啾啾忙道:“见到了、见到了。婢女去了午门等他,只是他拉着婢女说东道西,这才耽搁了。”艳婷打断了说话,嗔道:“行了,他不说有件大礼要送我么?还记得带回来吧?”啾啾不敢多言,忙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来,艳婷接过一看,不觉大为愕然:“这……这算什么?”

    艳婷手里的“大礼”是件破衣裳,质料古迈,裁剪老旧,上头还绣满了“寿”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殓寿衣,眼看这礼如此重法,艳婷心下恼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别动气,您仔细瞧,这上头的寿字共有多少个?”

    寿字密密麻麻,少说有百来个,艳婷心下一凛,醒悟道:“这就是”百寿甲“么?”啾啾松了口气,道:“夫人明鉴,这就是天下无双的”百寿甲“,号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镇府之宝。”

    艳婷听她说得尊贵,这才来细细把玩那件衣甲,待见它材质坚韧,入手轻盈,这才面色稍缓,道:“这还像个样子。房公公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这倒没有。他说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条船上的,大家唇亡齿寒、同舟共济,不必他说,您也会帮这个忙。”

    “什么?”艳婷听得此言,竟是大为错愕:“我跟他唇亡齿寒了?他真这样说?”

    啾啾见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脚:“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艳婷恨恨地道:“这姓房的是什么东西?他和咱们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过送了件破烂衣甲过来,便想要我给他出死力,房老贼,你真把艳婷当乡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寿甲,奋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两脚,以泄心头之恨。

    那啾啾没料到一言之失,竟尔闹成这模样,她不敢多劝,只俯身拾起宝甲,低声道:“夫人,那……那这东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艳婷气消了,自把发稍一掠,淡然道:“这东西既然进了家门,那就留着吧。你一会儿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给华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发笑:“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吧。”

    艳婷说完了话,便要打道回府了,华妹心下慌张,自知她随时都要到房里视察,正待拉着阿秀逃命,娘亲却又停下脚来,道:“对了,我这儿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

    眼看娘亲又下动了,华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给发现行踪。那啾啾颇见任劳任怨,耳听新差事到来,便只欠身道:“夫人请吩咐。”

    艳婷道:“我有个旧识进京了,这两日得请你替我招呼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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