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年新气象(中) (第3/3页)
这姓卢的!他就是我的亲爹爹么?」那大汉怒道:「别逢人就叫爹,丢死人了。」把桌子向前一推,转身便走。阿秀惊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着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汉却走得好快,居然不见踪影了。
阿秀心里发慌,正要放声喊人,忽又转了念头:「我可傻了,钱都到手了,干啥还死死跟着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动,立时掉转了身子,不忘冷冷一笑:「傻子,真以为我要找爹么?有钱就是爹,一会儿姨婆要是见了这许多元宝,定会夸我是好宝宝。」
看那大汉穷凶极恶,乃是钦命要犯,多少人想杀他?现下自己有了银子,正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何必还陪着他冒险?正得意间,猛听背后传来砰砰敲门声,听得一人暴吼道:「掌柜的!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一大一小两个强盗闯进当铺,当街行抢,你可瞧见他们的踪影了?」
阿秀回头一看,惊见馄饨铺门口来了好多官差,正自翻身下马,入店查案。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眼看官差来抓人了,阿秀自是吓得魂飞天外,背起银子,转身便跑。这不跑还好,一跑之下,众官差立时察觉踪迹,纷纷戟指怒吼:「臭小子!给老子站住!」
阿秀哪敢停留,只管拔腿狂奔,布袋里虽有五十斤白银,此刻也显得轻了,好容易奔过了街口,却又「哎呀」一声,摔了个正好。
阿秀抬头一看,却见一条大汉坐在路边,手提酒壶,把脚伸得老长,不免绊了自己一跤,正是铁脚大叔。还不及说话,却听背后吼叫再起:「臭小子!有种再跑啊!」
官差追来了,阿秀吓得快哭了,正要转身逃命,却让铁脚大叔按住了肩头,道:「别动。」手持酒壶,缓缓起身,不忘仰头来喝,一名官差暴吼道:「还喝?」
当琅一声,铁脚大叔把酒壶砸在了地下,那官差突然吓了一跳,双手惊摇,脚下急急退后,砰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铁脚大汉双手叉腰,道:「差爷们找我有事?」众官差与他目光相接,蓦地心头一跳,忙道:「不、不是……咱们……咱们是找他……」把手指向了阿秀,正要过来抓人,那大汉却拦住了:「怎么,我儿子碍着你们了?」
听得「儿子」两字,官差们无不张大了嘴,阿秀却是咦了一声,心头觉得怪怪的,那大汉道:「说话啊,你们找我儿子什么事?」差人们弯腰陪笑:「误会、误会,方才有人过来报案,说有两名江洋大盗闯进了万宝大银庄,劫走了几万两银子……」
那大汉道:「江洋大盗?长得什么模样?」一名差人道:「大的四十岁,小的十岁……」话还在口,便让同伴捂住了嘴,那大汉却是哦了一声,自问阿秀道:「你几岁啊?」阿秀欲哭无泪,低声道:「三……三岁……」
铁脚大汉哈哈笑着,忽然眼光一转,提起地下麻布袋,讶道:「等等,万宝大银庄?是这几个字吗?」众人低头来看,惊见麻布袋上明明白白刺了几个字,不是「万宝」是什么?阿秀正想举手遮掩,却听众官差惊道:「不是、不是这几个字……您弄错了……」
铁脚大汉愣道:「什么?我弄错了?」提起元宝,走回了馄饨铺,喊道:「店家!店家!看看这布袋上刺了什么字?」那店老板哪敢出来?只缩在柜台里,颤声道:「我……我不识字……」那大汉道:「是吗?方才还见你写字记帐啊,怎会不识字?」
店老板哭道:「我有时识字、有时不识字……」那大汉道:「那可没法子了。」转头望向官差,道:「好吧,多谢各位通报了,我若见到了可疑人等,自会向诸位举发。你们去忙活吧。」
众官差大喊一声,人人连滚带爬,正要翻身上马,忽听那大汉吼道:「站住!」
「完了……」众官差欲哭无泪,好似让人点上了哑穴,一时鸦雀无声,那大汉道:「差爷,我想向你们借匹马,可以么?」众官差拼命颔首:「可以、可以,您随便挑吧。」脚步慌慌,泪水汪汪,这回儿连座骑都不要了,没命价地逃了。
那大汉笑道:「真是,赶着去投胎吗?」眼看街上十来匹马,便在那儿挑选。正怡然间,却见一名小孩儿鬼鬼祟祟,悄悄朝小巷钻去,那大汉道:「想去哪啊?」阿秀颤声道:「我……我要去找姨婆……」那大汉道:「不过一会儿功夫,就不想找你爹了?」
阿秀低声陪笑:「不了,城里好乱,我心里有点担心,想回去看看姨婆……」那大汉道:「好吧,咱们这就分手吧。」挑了匹青葱马,翻上马背,驾地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秀愣住了,他本还担忧铁脚大叔一口回绝,没想此人居然这般大方?一时反慌了手脚,忙道:「大叔!等等!」那大汉拉住了马,蹙眉道:「又怎么啦?」阿秀抱着银子,忧虑道:「我……我等会儿要是遇上了官差,该怎么办啊?」
那大汉笑道:「原来是烦恼这个啊?小子,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何苦死死巴着?你现下把银子一扔,两手空空,谁还认得出你是歹人?」
阿秀咦了一声,都说「人赃俱获」,看自己扔掉了布袋,没了赃款,官差哪知他干过什么?到时路上大摇大摆,人人都当他好宝宝,谁还疑心他?心念于此,便将布袋松开,站开了两步。
那大汉道:「好样的,提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派。」阿秀低声道:「大叔,我这就走啦。」大汉道:「快回去吧,路上别又贪玩了。」
都说「无官一身轻」,阿秀扔掉了银子,总算可以回家找姨婆了,只是这会儿身无分文,脚下不免虚虚浮浮,摇摇晃晃,走两步、回回头,就盼能再看银子最后一眼。
这银子是自己生平第一笔赚的钱,若要平白扔掉,实在舍不得。可万一遇上官差,来个人赃俱获,那可划不来了。正心如刀割间,忽见布袋躺在地下,袋口滚出一只元宝,亮晶晶地甚是动人,阿秀怦然心动,暗道:「捡一只吧。没人知道的。」
一只元宝二十两,那可是巨款了。当下急急奔回,捡起一只,塞入衣袋,又想:「对了,我的裤袋还空着,可以多塞一只。」赶忙再捡元宝,塞入裤中,忽觉两手空空,可以再握东西,便又多拿两个,再看怀里空虚,少说可以装三个,便又多捡几只,手忙脚乱间,最后连袜子里也藏了一个,这才心满意足,笑道:「大叔,咱们再见啦。」
还没转身走上一步,全身元宝咚咚隆咚,尽数掉了出来,他「啧」了一声,脱下上衣,将之裹成一大包,又嫌不大牢靠,正发愁间,忽见路边躺了一只布袋,便如数装了进去,霎时奋力背起,还不及迈步而走,忽又双眼圆睁,愕然道:「又回来了!」
那大汉笑得喘了:「行了、行了,你慢慢儿来,我先走啦。」正要驾马离开,却让阿秀拦住了路,大喊道:「等等!不许走!」那大汉道:「小子,到底走还是不走,拿个主意吧?」
阿秀低头苦笑,看这大汉心里一个主意,便是要带自己去红螺寺,谁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若不陪他去,这些元宝该怎么处置?真要丢弃路边么?正踌躇间,忽然心念一动,想到了杨绍奇:「对了,祈雨法会连办三日,叔叔定也在那儿,我何不去找他?」一时心花怒放,大声道:「大叔!我和你去红螺寺吧!」
那大汉笑道:「小子,绕了个大远路,总算想通啦。」阿秀心下冷笑:「傻子,我是利用你哪,还不知道吗?」看叔叔也是个乱用钱的,见到自己带了元宝回家,必会夸自己是个乖宝宝,到时两人就地分赃,也不愁搬不动这笔巨款了。
他越想越是高兴,忽然身子一轻,已让大汉抱上马来,阿秀大惊道:「等等、银子!银子!我的银子还没拿!」那大汉摇了摇头,叹道:「小气鬼一个,真不知你像谁。」
哒哒蹄声中,一大一小骑着青葱马,这便动身了。只是说也奇怪,看方位却是朝天桥而去,阿秀讶道:「大叔,不是要去红螺寺么?怎么望南走了?」那大汉道:「别急。我得先找个朋友,拿几件东西。」阿秀茫然道:「你不是逃兵么?还有朋友啊?」
还待问话,马儿骤然停下,路旁却是一座朱红大门。抬头一看,却见到了两盏红灯笼,幽幽发光。阿秀眨了眨眼,只觉此地有些眼熟,喃喃地道:「大叔,这是什么地方啊?」
那大汉道:「宜花院。」阿秀大惊道:「什么?这……这就是宜花院?」正觉如雷贯耳间,大汉已翻身下马,朝门内大喊:「有人在吗?」叫了十来声,院子里总算有了动静,听得一名男子懒洋洋地道:「谁啊?」那大汉道:「我来找个朋友,劳驾开门。」
那人烦闷道:「真是,好色也得看时辰吧。还没申牌,便急着上门了?」嘎地一声,大门开启,却是一名仆役,不耐地道:「你找谁啊?」那大汉道:「我找小青姑娘。」那仆役哈欠道:「小青?没这个人。」正要关门离开,那大汉却伸出铁脚,卡住了门,那仆役吓了一跳,颤声道:「你……你要干啥?」那大汉向阿秀招了招手:「借我点银子。」
阿秀愣住了:「什么?还有大人向小孩讨钱的?你是乞丐吗?」那大汉死皮赖脸,掌心向上,五指搓搓,阿秀哼了一声,霎时拿出做爹的气派,从布袋里掏出元宝,怒道:「省着点用!」
那大汉接过了元宝,朝那仆役手中一塞,道:「想起来了么?小青姑娘?」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仆役见了元宝金光,阎王爷都不认识了,大喜陪笑:「大爷啊,咱这院里红橙黄绿、梅兰竹菊,小人都叫得出来,可真没有小青这个人……」
那大汉道:「小青是如玉的使婢,以前住天府院里,专替如玉弹琴的。」
「如玉……」那仆役皱眉苦思:「这个也没听过……」那大汉道:「叫个老人来,我和他说。」
那仆役也有五十好几了,哪还是什么新来的?他怔怔凝思,猛地啊呀一声:「等等,我……我想起来了!这个如玉,可就是咱们院里以前的花魁,『天府磬壁』玉姐儿吧?」
那大汉道:「混蛋一个,当年名动公卿,替你们挣了多少钱?现下便忘了她啦?」那仆役苦笑道:「大爷,这都几十年的事啦,小人能记得,已经是状元爷的记性啦。」那大汉道:「闲话少说。小青姑娘人呢?领我去见她。」那仆役陪笑道:「爷爷,这有些不方便哪,青姐儿昨晚接了客,现下还陪人睡着,咱若过去敲门,怕要挨骂哪。」
那大汉微微一愣,忙道:「陪人睡着?她……她不是琴娘吗?」那仆役笑道:「当年是琴娘,现下是老娘,不陪人睡,上街讨饭去吗?」那大汉心下烦厌,便朝阿秀伸手,喝道:「拿来。」阿秀心下恼火,从布袋里掏出元宝,大吼道:「拿去!」
那大汉抛出元宝,森然道:「带我去见她。」仆役接过了银子,眉花眼笑,什么都好说了:「大爷这般豪气,小人这便冒死过去通报啦,只不知您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小人这就去说。
那大汉道:「你跟她说,秦仲海来了。」那仆役笑道:「是、秦仲海来了、秦仲海来了……」话到口边,突然脚步一顿,寒声道:「秦……秦什么……」
那大汉道:「秦仲海。」那仆役哈哈干笑:「秦……秦仲海?」那大汉猛地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厉声道:「秦仲海!」那仆役放声大哭,嚷道:「秦仲海来啦!秦仲海来啦!」看他逃得好快,碰地一声,脑袋撞在门上,竟尔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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