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3/3页)
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小面,还给那无情、无尽、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可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世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只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的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开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记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母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小姐捣乱!快回来。--苏小姐,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小姐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一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小姐的衣服。"
苏小姐一向瞧不起这位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苏小姐"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小姐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