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3/3页)
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时候敌机也来,警报的鸣声加倍凄厉;在紧急警报一长两短的急切声后不久就听到飞机沉重地临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我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纱窗的扣环在秋风中吱嘎吱嘎的声音,似乎看见石灰漫天洒下;洒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阶上,洒在玄武湖水波之间,洒在东厂街公园,洒在傅后冈街家门口的串串槐花上,洒在鼓楼小学的翘翘板上。死亡已追踪到我的窗外,洒在刚刚扎上竹棚、开满了星星似的鸟萝花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亲,黄昏时勉强起床迎回眉头深锁的爸爸,总有再庆团圆的安慰。父亲一向积极乐观,然而此时他必须面对的不仅是国家的难关,还有必须独力设法把南京郊外中山中学师生送到汉口再往西南走的这个难题。
3、从南京逃到汉口
十月中旬,在父亲安排下,先将女生和初中学生七百多人经江南铁路送往安庆,由老师及东北协会有家眷的人带领,到安庆再乘江轮去汉口。第二批三百多高中男生,在板桥等候下一班可以排到的车船。南京只剩下由北平迁来,全程参与建校的黄恒浩先生和新聘的校长王宇章。王校长原是黑龙江抗日地下工作的王氏五兄弟的二哥,入关后在中央军较任教官,现在临危受命,要将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带往抗战后方,我家也和这第二批师生一起撤离南京。行前一个月,父亲顾虑偏远地区的治安问题,向第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要了一百枝步枪交给学校,且给学生军事训练,以备路上保护师生安全。
曲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鸦鸦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站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
中山中学高中班学生背着枪,扎上绑腿,努力保护着两百多位师生上了教育部保留的车厢。我哥哥和表哥裴连举(我大舅的儿子,原也在中山念书)及十九岁的张大非,用棉被裹着我母亲把她抬上车,让她半坐半躺在一个角落,再把我和三个妹妹由车窗递进去。我的腰上栓了一个小布包,装着两个金戒指和一点钱,还有在汉口可以联络到的地址。
火车里,人贴人坐着、站着、蹲着,连一寸空隙都没有:车顶上也攀坐满了人,尽管站长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下来,却没人肯下来。那时,每个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车离开南京就好。
这天近午,我父亲站在秋风已经寒冷的火车站外,二十天后将被日军屠城的鬼域街口,看着挤得爆满、连车顶都攀满了难民的火车沉重地驶离站台,他的心也载满了忧愁。日机昼夜不停地沿着长江轰炸,五百多里的长路,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过一劫?
车过第一个隧道,突然听到车顶上传来哭喊声,“有人给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车内的人却连“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车似爬行般开着,听到飞机声就躲进邻近的隧道,到芜湖换船时天已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