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秋来相顾尚飘蓬 (第3/3页)
字皆是有力,掷地有声。
又是这句,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之前,她也是说了这句,所以,他力排万难,带她在身边,今日,
她还是这句,叫他生生地放了手,看着那锦绣华服,从指间一点一点
滑过,便像是开春时候,山里的小溪,刚解冻了,冰面破开,涓涓始
流,潺潺地从手上淌过,尤带了薄薄的寒意。
他知道的,她的话从来不多,却是字字都剜到他心上!她说他知道
的,她知道他知道的,可是,他却总希望他不知道,他如果不知道,
该有多好?!
泠霜长长的裙裾从黄土的冻土层里拖过,污了,脏了。
她一路行去,两边诸将纷纷避让,退开一条道来。终于站定在那里
,可以清晰地望见城楼上,那个影子。
他老了……怎么才两年的功夫,就老成了这样?!
那道千年的关隘,斑斑驳驳的城墙,一寸寸皆是被无数鲜血染过了
的,这城下的尸骸,堆起来,怕是用整座城来装,亦装不下的。
他还是站在那里,与那夜送她出关一样,几乎连位置都没有丝毫偏
差。还是那样,左手搭在剑瓆上,右手扶着城堞,身子尽量向前倾着
,似乎那样,就可以离她近一点,近一点,可以多看她一眼……
‘悲辛无限’,铁画银钩的四个字,在他的书房里,一方‘仙人博
弈’的玉山子镇着,右下角压着一只臂搁,和田玉,触手生温。她总
伸手去摸,留恋那股子柔腻感。
她总是喜欢躲在他的书房里,特别是他离开以后,外出征战。他不
在了,书房就封起来,没有人打扫,也没有人来,她躲在这里,特别
地安全,因为,没有人会找到她。
本来很温和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在叔父走后,总变得非常暴戾
易怒,他很少到母亲房里来,可是每回来,几乎都没有好脸色。他一
来,母亲便会叫乳娘抱她出去,抱得远远地,不让她听见他们说的话
,不让她听见父亲砸东西的声音。
她还小的那几年,总是十分害怕,害怕看见父亲,害怕看见他那么
凶地对母亲,她幼小的心灵总是偷偷祈祷,祈祷父亲永远也不要来。
同时祈祷叔父快点回来。
父亲与母亲吵架的时候,她便跑到上房去,躲在祖母的怀里。她不
知道为什么每回祖母一见到她,就止不住地老泪纵横,一声声哀恸异
常,念叨着:“作孽啊!作孽!袁家这是作了什么孽……”
她听不懂祖母的话,只知道用小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祖母是襄平王
家的郡主,二十岁才嫁给祖父。她不是祖父的原配,而是续弦。说是
襄平王想拉拢当时大权在握的祖父,才不惜委屈嫡出的郡主,嫁过来
续弦的。父亲是祖父的原配夫人生的,而叔父则是祖母生的。父亲的
生母是个出身很下等的人,因为祖父也是行伍出身,所以一开始娶的
妻子自然不会太高贵。
这些事情,全都是她稍稍大了一点之后,听府里的老嬷嬷们说的。
她们特别喜欢在冬天晌午窝在下人院里晒太阳,或者是晚上后院下了
锁,偷偷躲到厨房后堂讲府里各个主子们的事。
那时候,父亲已过了不惑之年,而叔父则才刚刚而立。两个人站在
一处,自然是要引无数人对比。她们总说父亲的相貌如何如何,叔父
的相貌如何如何,说到这个的时候,通常都会低低地叹一句‘到底不
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然后便叽叽喳喳地接起话茬,有的说‘自然是不同的,也不看看那
头那个是个啥脸面身份,再看看咱们夫人是个怎样的脸面身份,精贵
体面,知书达礼,端端这一两件,二公子能不是个人中龙凤?!’
每逢说到叔父的相貌上,年轻的丫鬟们都是格外热络,见过本人的
丫鬟们自然一个个矫情地在那里显摆起来,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听得祖
母房里当差的一个丫头说了句‘潘安宋玉,怕也比不过二公子去!’
她那时候不过四五岁,还只是读着千字文和三字经,自然不知道潘
安宋玉是谁。她不敢问母亲和祖母,怕她们追问,毕竟,大家小姐的
一言一行,都是得规规矩矩的。她自然更不敢问父亲和先生,所以,
她就决定等下学之后去问大哥,可是那时候哪里还见得到大哥的影子
?!回过身,正看见二哥在收拾书卷,便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可怜兮
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袁泠傲那时候十三岁了,早已经懂事。大娘去得早,大哥整日嬉皮
笑脸的,二哥反倒更像兄长,老成持重。他看着她这幅样子,已经猜
到什么了,便拉了她到僻静的地方,问道:“霜儿有什么事?”
终究还是抵不住好奇,小小的脑袋一侧,道:“二哥哥,什么是潘
安宋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