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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忠公 (第1/3页)
宋仁宗景祐三年至嘉祐六年
(一〇三六—一〇六一)
……
要了解一个已经死去一千年的人,并不困难。试想,通常要了解与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的居民,或是了解一位市长的生活,实在嫌所知不足,要了解一个古人,不是有时反倒容易吗?姑就一端而论,现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结,一旦遇有危机来临,谁也不知道他会如何行动。醉汉会戒酒自新;教会中的圣人会堕落;牧师会和唱诗班的少女私奔……活着的人总会有好多可能的改变。还有,活着的人总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后才会泄露出来。这就是何以评论与我们自己同时代的人是一件难事,因为他的生活离我们太近了。论一个已然去世的诗人如苏东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读过他的札记、他的七百首诗,还有他的八百通私人书简。所以知道一个人,或是不知道一个人,与他是否为同代人没有关系。
主要的倒是是否对他有同情的了解。归根结底,我们只能知道自己真正了解的人,我们只能完全了解我们真正喜爱的人。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喜爱哪个诗人,完全是出于一种癖好。我想李白更为崇高,而杜甫更为伟大——在他伟大的诗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悯人的情感方面更为伟大。但是不必表示什么歉意,恕我直言,我偏爱的诗人是苏东坡。
在今天看来,我觉得苏东坡伟大的人格,比中国其他文人的人格,更为鲜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里,显露得越发充分。在我的头脑里,苏东坡的意象之特别清楚明显,其理由有二:第一个理由是,由于苏东坡本人心智上才华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写的每一行诗上,正如我所看见的他那两幅墨竹上那乌黑的宝墨之光,时至今日,依然闪耀照人,就犹如他蘸笔挥毫是在顷刻之前一样。这是天地间一大奇迹,在莎士比亚的创作上,亦复如此。莎翁诗句的遒健,是来自诗人敏感的天性与开阔豁达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纵然有后代学者的钻研考证,我们对莎士比亚的生活所知者仍极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后,由于他的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们却知道了他的心灵深处。
第二个理由是,苏东坡的生活资料较为完全,远非其他中国诗人可比。有关他漫长的一生中多彩多姿政治生涯的那些资料,存在各种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诗文都计算在内,接近百万言;他的札记,他的遗墨,他的私人书信,在当时把他视为最可敬爱的文人而写的大量的闲话漫谈,都流传到现在了。在他去世后百年之内,没有一本传记类的书不曾提到这位诗人。宋儒都长于写日记,尤以司马光、王安石、刘挚、曾布为著名;勤奋的传记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温。由于王安石的国家资本新法引起的纠纷,和一直绵延苏东坡一生的政坛风波的扰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时代的资料,其中包括对话录,为量甚大。苏东坡并不记日记,他不是记日记那一类型的人,记日记对他恐怕过于失之规律严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写札记,遇有游山玩水、思想、人物、处所、事件,他都笔之于书,有的记有日期,有的不记日期。而别人则忙于把他的言行记载下来。爱慕他的人都把他写的书简题跋等精心保存。当时他以杰出的书法家出名,随时有人恳求墨宝,他习惯上是随时题诗,或是书写杂感评论,酒饭之后,都随手赠与友人。此等小简偶记,人皆珍藏,传之子孙后代,有时也以高价卖出。在这些偶记题跋中,往往有苏东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书简约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迹题跋约六百件。实际上,是由于苏东坡受到广泛的喜爱,后来才有搜集别的名人书札题跋文字印行的时尚,如黄山谷便是其一。当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苏东坡去世之后,立即开始搜集苏东坡的墨迹书简等,刻之于石的,拓下拓片出卖,供人做临摹书法之用。有一次,苏东坡因对时事有感而作的诗,立刻有人抄写流传,境内多少文人竞相背诵。苏东坡虽然发乎纯良真挚之情,但内容是对政策表示异议,当时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国都之际,当权者之愤怒遂集于他一人之身,情势严重,苏东坡几乎险遭不测。他是不是后悔呢?表面上,在他贬谪期间,对不够亲密的朋友他说是已然后悔,但是对莫逆之交,他说并无悔意,并且说,倘遇饭中有蝇,仍须吐出。由于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当时高士之首而自伤,在与心地狭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挣扎了一番之后,他被流放到中国域外的蛮荒琼崖海岛,他以坦荡荡之胸怀处之,有几分相信是命运使然。
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为文人窃窃私语的话柄、尊重景仰的话题,尤其是在他去世之后,乃是自然之事。若与西方相似之人比较,李白,一颗文坛上的流星,在刹那间壮观惊人地闪耀之后,而自行燃烧消灭,正与雪莱、拜伦相近。杜甫则酷似弥尔顿,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长者,学富而文工,以古朴之笔墨,写丰厚之情思。苏东坡则始终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论,颇像英国的小说家萨克雷(Thackeray);在政坛上的活动与诗名,则像法国的雨果;他具有的动人的特点,又仿佛英国的约翰逊。不知为什么,我们对约翰逊的中风,现在还觉得不安,而对弥尔顿的失明则不然。倘若弥尔顿同时是像英国画家庚斯博罗,也同时像以诗歌批评英国时事的蒲柏,而且也像英国饱受折磨的讽刺文学家斯威夫特,而没有他日渐增强的尖酸,那我们便找到一个像苏东坡的英国人了。苏东坡虽然饱经忧患拂逆,但他的人性更趋温和厚道,并没变得尖酸刻薄。今天我们之所以喜爱苏东坡,也是因为他饱受了人生之苦的缘故。
中国有一句谚语,就是说一个人如何,要“盖棺论定”。人生如梦,一出戏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时才可以下断语。不过有这种区别——人生如同戏剧,但是在人生的戏剧里,最富有智慧与最精明的伶人,对于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无知的。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总包含有一种无可避免的性质,只有最好的戏剧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给过去的人写一本传记时,我们能把一场一场已经完成的戏,逐一观看,观看由人内在的气质与外在的环境所引起的必要的发展,这自然是一项重大的方便。在我将《苏东坡传》各章的资料钻研完毕之后,并且了解了为什么他非要有某些作为不可,为什么非要违背他弃官归隐的本意。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中国的星相家,给一个人细批终身,预卜未来,那么清楚,那么明确,事故是那么在命难逃。中国的星相家能把一个人的一生,逐年断开,细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写在一个折子上,当然卦金要远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传记家的马后课却总比星相家的马前课可靠。今天,我们能够洞悉苏东坡穷达多变的一生,看出来那同样的无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断然无疑的是,他一生各阶段的吉凶祸福的事故,不管过错是否在他的星宿命运,的确是发生了、应验了。
苏东坡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一〇三六),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一一〇一)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当政年间长大,在一个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间做官,在一个十八岁的呆子(哲宗)荣登王位之时遭受贬谪。研究苏东坡传记,同时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党之争而衰微,终于导致国力耗竭,小人当政。凡是读《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当时的政治腐败,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税吏贪官,相继身入绿林而落草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汉了。
在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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