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伐柯 (第2/3页)
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那突发的放吟凭空而起,天风海雨般,也阻断了田笑喉中的长啸之念。
他只觉胸中一时压抑无限。
“秦王、秦王……”他只约略听出了秦王,可这个秦王是哪个秦王?是那个始皇,还是初唐时的那个秦王?可无论哪个,他都在唱着那个可以焕发出绚烂生命力的年代。
那声音如松涛,如雷响,如深丘大壑之沉鸣,却渺不知其发声所自。
四周里一下只听到啸叫连连。“伐柯”中人人人发觉目标已现,就开始一叠声的啸起起来。可在那一声又一声极年轻极高扬的啸叫中,却有一个更沉雄高迈的朗吟继续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頞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田笑一听动心,只觉世上奇雄,无过于此!
那朗吟之人这时已听得伴随着他的朗吟的,一时竟发出这么多的啸叫。他似乎也惊觉不对。天上的雷声隆隆,一连串的电闪划过密不透风的天空,田笑仰首望天,只见古木之巅,一下一下,剪影似的划过一条条影子,那都是闻声而至的自己此时的同伴。
却见那朗吟的人影也已跃起,可惜那电光太短,只照到他的人影东飞西掷,似乎一下出现在这里,一下出现在那里。那人分明在跃起观察四周形势,他的身影更催发得密林中啸叫连连。
一场“伐柯”之杀正式开始!
这不象一场连续的搏杀,因为夜太黑,大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只在那连片的电闪的间隙,可以见到一幕幕截断了的场景。
田笑只见到一个个黑色人影飞冲上树巅,于电闪间隙此起彼落,倾力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古杉却见机极先,他先立在树杪,再也不许“伐柯”众人可以登高而立,逼迫得他们只能处身于树干的中段。
田笑看到了韩家的亡魂铁,看到了江南霹雳堂的雷剑,也看到了蒲田下院的伏虎拳……他一起兴起,大笑着向树顶扑去,也对着那古杉倾力出手。
——今儿这真是一场酣战,世间之乐无过于此!
可真到这时,他才发现,古杉手里曳着的却不是一把长剑,而仅仅只是一根树枝。
古杉似乎不肯倾力,他仅只是退让化解。突来之袭一时让他决定不下态度。可“伐柯”之人可以说俱是江湖少年精锐,这十几人联击之力岂同小可?
那古杉高蹈于树杪之上,众人只可腾起与他搏击,虽被他迫得人人只能落身树干中间,可个个俱起了愤慨之心。连田笑都是一开始还只觉好玩,渐渐下手就不顾轻重了。他心中涌起的却是和大家一般的心思: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简直太象是一个不可能的传说了!他们不由都升起一种就是联手也要打破粉碎这传说的渴望。
猛地一个电闪划过,田笑正与另外一人飞身而上。那人与田笑相距丈余。这一下,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飞袭。他们似乎都不愿与别人联手,只愿赶在别人势尽而落的间隙出手,以图一场单对单的对决。
田笑于电光中望向那人的脸。只见那个人也蒙着面。可电光一闪,没蒙上的眉眼却瞬间也被照了个清楚。
田笑只见到一双眉横两刀的眉毛。他心中轰然一响:不可能!
——但是她!
——她也来了,居然女扮男装的赶来了!
田笑这一下腾起也就忘了出手,他怔怔地望着那蒙着面扮着男装的铁萼瑛出手。
她怎么会也赶来?又为什么会要对他出手?
可田笑接着看到了她的出手,只觉得,这么些人中,只有她的出手不含怒意,却完完全全的、正心诚意的、如同一场印证的、恭然谨肃地在向那古杉出招。
田笑也是这时也才认真见识到铁萼瑛的功夫。
除了他,只怕少有人会看出这是一个女子的功夫了。她的招路极刚劲跳荡。接着田笑脑中一闪,喉里忽苦苦的,象有一股胆汁泛了出来——她这哪是在决杀?她出手以图的分明是一场亲近!
她是一个有自己念头的女子,她正在考量的是她心目中的那场传说。
那简直不是袭杀,那是一场渴慕,是一个强硬的女子检校着自己心中的情感,是考量着那个对象的真伪。那样的态度,已如此的接近于……爱。
田笑一时呆呆地停身在树干的中段。他看着铁萼瑛的出手越来越端谨,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了下去。
人说女孩儿多水性,是水做的骨肉。可在她身上,田笑看不出这些。只觉她心中一旦有了感觉,是必要亲手验证的。而当她心中的感觉越强烈,她反而越没有一般女孩立时生出的花巧与多变,她只是变得更加郑重,郑郑重重地以较量在考较着她的爱。
那闪电的冷光一下把田笑的心都冷醒了。这已不再是他的游戏与战斗,他倚在树干上旁观。却忽觉得今夜的雨真的好冷,打得他全身肌肤都烫了,只心口一块却冰凉凉的。
耿细光确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突然绕到远处,跃至树杪再奔近而袭。
余下人一见纷纷效仿,那十余人转眼已各在树杪团团把古杉围住。
古杉的衣衿已有多处被利器划破,他仗鞘还击。衣衫的下摆一条一条地在闪电中飘荡,可每一下的飘荡映入人眼中时都在电光闪过的一瞬中有若静止。端端是……好风慨!
“伐柯”之人的围攻已越来越悍厉,大有把性命都押上去之势。田笑明显看出古杉已再不能轻松应对了。他不由怀疑,一旦古杉遇险,铁萼瑛只怕就是冒死也要相救的。
——可她如果冒死相救,自己是不是到时也会冒死助她?
田笑正沉湎于自己的想象里,忽听得古杉一声轻叫,人影斜斜而坠,他猛地放弃了高位,落得极快,用速降之力突然脱出“伐柯”诸人的包围。
田笑只耳听得“伐柯”同伴中人一声怒叫,人人附尾,疾追而至。
他眼看着古杉就在自己身前溜过,不知怎么,却动都没动一下手指。
只听到一连片的树叶披响,那些树枝不知划破了多少人的衣衫,田笑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在眼前一一划过,都疾追向那古杉。最后闪过的两人掠过自己身侧时,一人回头怒看了自己一眼,低声骂道:“软蛋!”
那似是耿细光。
另一人却嗤声一笑:“耿兄,他多半知道了自己是被找来当替罪羊的,所以才不肯出手,这小子倒够聪明。”
田笑脑中一转,已明白了这些蒙面的小子为什么找上自己。
——杀了古杉的话,虽然他们心中定会相当得意,但只怕在江湖上,明面里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摆脱干系的,所以才会突然地找到自己。
原来他们找自己不过只是一只用来替罪的羊罢了!
他心中好笑之念升起:这个世界,原来真没一件事可以认真的,到处是精明的算计。那算计下就是千疮百孔的人性。原来、自己刚刚还欣赏这些假样的子弟生平头一次由心中的嫉恨催发出最原始的杀机时,他们也未尝忘记、要对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社会与规则做出交待的。
耳中却遥遥听到耿细光怒道:“回头再找这小子算帐!”
“伐柯”与古杉诸人都已去远。
田笑抖抖身上衣服,落到地上。
他并不生气,不过是又一次从别人的热闹中冷眼走过罢了。
他幼失怙持,从小就是个到处飘流的浪子。这个世界锣敲鼓打的热闹他见得多了,不过从来都是站在圈子外边冷眼相瞧。别人也从不把他当做场面上的正经人物,他庆幸由此挣脱掉了不知多少枷锁。
这个人世,那些热闹,远远看着固然有趣,一陷其中,想来定是烦难无限的。比如结婚这样的大礼,说起来固然快乐,但有哪个婆婆不在儿子婚前愁烦得要死?田笑记得小时隔街徐阿婆为了忙儿子那婚事浮肿起来的脸。从那时才明白,那些表面的快乐是装给别人看的。忙这忙那,不过是忙着要合别人的式。
大家互相哄着,骗着,假装出一个虚乐呵,不过好让这贫瘠的人生多少有些事情好做。
他慢步走出了古家的那片密林,前面有个小山岗。山岗不大,座落在这里却颇得意趣。
田笑只觉得古家所在的地段儿当真风水不错。他不通文墨,不过这地势却让他想起在韩城太史公墓上看到的几个大字:即景乃岗。
这四字他一向半懂不懂,不过借用在这里倒大似不错。
雨下得疲了,也不知追杀古杉那一拨人倒底怎么样了。
只是田笑看看自己湿透的衣服,一想起追逐古杉的那些人身上一色穿着的防雨的油绸,在夜色中也黑得兀亮的样子,就觉得这些跟自己很不相干了。
雨倾泄久了,天上的云似乎也稍薄了些,四周景物隐约可见,眼中比适才略见清明。不一会儿,田笑却见到距自己前面百余步远的地方似乎有那么两个影子。
他还没很看清,却听到一个声音已大叫起来:“田哥哥,田哥哥!”
听那声音,看那人影兴冲冲招手的样儿,田笑就已下辨出,那分明就是环子!
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她怎么会跑到黑黢黢的这地方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吗?
田笑心中一怒。他急步向前,却听到“咯”的一声,似有人打起火镰。
这么个雨天,那火居然还是亮了起来。
田笑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几十步开外的去处,却坐了一个老人。他身下是个小木杌子,这么个荒郊野外,居然他有兴趣搬了板凳出来!然后田笑盯到他瘦小的身子上那小小脑袋上面的发髻和发髻上插的一根筷子,不由一愣,马上认了出来,正是前日小店中摔碎了茶壶的那个老头儿。
环子就立在他的身后,脸上被火光映得红红的,神色间分明见了自己大是兴奋,一只手还在招着。
田笑还在奇怪她眼力怎么这么好,自己没看到她时她能先认出自己,接着想起,这丫头是听得出自己的脚步声的。
那老头儿正用一个纸捻子把火头接上。那纸捻子也不知怎么那么禁烧,一直不见灭。
田笑凑上前,开口即是责备:“好好的不在城里呆着,你一个人怎么乱跑?”
环子嘴一撅,委屈道:“怎么是一个人?我跟着老爷爷两个人一起呢。”
田笑不信那老头儿也是从咸阳城里跟环子过来的。
他疑惑地看着那老头儿侍着的小杌子——咸阳城距此二十来里地,这么远的路,他还会带个小杌子过来?
那老头儿却似他肚子里的蛔虫似,已看出他的心思,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凳子,叹道:“你以为我爱带着它,这么远,不累赘吗?但今天我是老丈人见女婿,没办法,多少得带点仪仗,端那么个架子出来。”
田笑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小眉毛小眼睛挤在一起,却偏装做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张小杌子放在干地里,脚上鞋袜却都沾着烂泥,不由差点“扑哧”一下笑出来:搬这么个小破凳子就可以算做仪仗了?这又有什么架式可言?
接着却想:他又在骗谁?要给谁充老丈人了?
却听那老头儿一迭声地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女儿大了,就再不能象小时那么乖。你不给她找,她也会自己出来找女婿的。一动弹,就会给你惹出无数麻烦来。可我现当着准老丈人的身份,有什么办法?只好不怕远不怕脏的跑过来,劳累且不必说了。真真是……唉……”
他看看身边的环子“你且不要再长大了。我那丫头要也还是像她这么大就好了。这个年纪多好,不会犯花痴,不会想着找女婿,又天真,又这么好玩,又会乖。”
田笑心里不由好笑:居然会有人说环子乖!
他这里念头还没转罢,却已听环子大叫道:“谁说我不会找女婿?我早找着了,我在等着田哥哥成亲后就好给他做小的!”
田笑一听,头不由立马就“嗡”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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