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3/3页)
一面墙上.晒晒鞋底,这样鞋底不容易烂.做一双鞋不容易.他看到她的脚背同样丰厚,大脚趾圆活有力地叉开,另外四个脚趾,很有趣地长得一般大小,一并齐地像四个虎头虎脑的嘎娃那样鲜活.他喜欢看她干活.她喜欢用手背擦汗,她从来不嚷腰酸.撅着的后身总是圆圆实实.被汗溻透了的青布单褂,整个儿都贴紧了也同样是圆圆实实的胸部.汗迹明白地显示出里边那两蛇圆的乳峰,也能从没系上扣的领口里,看到软坨坨的晃动.他浑身痉挛,忙掉过脸去,骂自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啥.他总觉得没着没落.他总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有一回他跟直属队的人去汪得儿大山里伐树.山下的小河就是国境线.他跟他们一起去了河那边的小酒店.用木做的大杯子喝噶瓦斯,用玻璃杯喝伏特加.那到处是酸黄瓜和莫合烟气味的低矮的店堂.那被熏黑了的圣像和大屁股的吉尔吉斯女人.那棉布的大花连衣裙.那肥腻的白里透红的多毛的胳膊.他没有勇气像伙伴们那样,把钞票或银元塞进她们宽大的领口里,尔后趁机乱摸.当她们中的一位嬉笑着跌坐到他腿上来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厌恶和战栗.他闻到她们头发上的汗臭.上嘴唇上的毛发黑浓得像男人的胡须.烈酒和劣质烟叶.他觉得她们根本不是女人.
后来,他就常到索伯县城去,把马拴在达吾提家的院子里.达吾提是个双腿从膝盖以下都被截掉的残疾人.随便给点茶叶或方糖,他就能替你把马给喂了、饮了.他还是个好铁匠.
天放去找一个披着黑色布篷的女人.没过多久,她成了他的妻子.过了这么些年,肖天放都想不起来当初是为了什么才想到要去找她的.但是他记得,正是因为她,他才下决心重新振作,接受了护卫支队的支队长的任命.
过街楼后的黑场院.过街楼低矮的天棚下堆放着许多又粗又短的寿木.他还记得一个窗户.窗户纸上的一个蓝蝴蝶.他记得她的黑布篷从头上裹下来,平时只露出大半个脸.那是张圆圆的温和的平静的脸,还露出两只圆滚滚的小手.
他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跟枯树一样.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一样硬撅.
他记不清究竟哪间房是属于她的了.也许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也许她只是这个又窄又长的大院子里许多个房客中的一个.到处是泥坑水坑.不少人到这院里来,只是为了找她.她会看手相.她摸你的后脑勺,预言你的死期.她摸你的眉棱骨、颧骨、下巴,摸你十根手指的每一节关节,再看手纹.她也陪人打牌.打牌时穿一件圆领的蓝布单褂,很圆的一截手腕露在不够长的两段袖口外.她不戴耳环,天放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她的耳朵.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完全顾不到看她的耳朵,等到想起这一点时,她却又失踪了,想瞧也瞧不见了.
她住着一个单间.屋里有三面很旧的长方形镜子.镜面上现出不少斑痕.她让那些找她来看相的人坐在炕沿上.她离他们远远的,而且用柔软而浑圆的脊背对着他们.她只从那三面镜子里掂量这些人.她也常常叫天放这么坐着,让她从镜子里细琢磨.她久久地瞟瞥,却什么也不说.有时半夜里醒来,也看见她像蛇一样昂着头,亮亮地瞪大了双眼,在琢磨镜子里的天放.眼圈红红的.
她比天放大五六岁.
头一回进她的屋,他就觉得她一点不陌生.他脱了鞋,盘腿坐在她那炕沿上.只觉得屁股底下炕沿木滑溜生硬.原先炕沿木上那些回凹凸凸的结疤眼儿,全给来来往往的人蹭光溜了.
他觉得不仅早就见过她,而且早就听到过她说话的声音.他曾经在她那窄长得简直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的院子外边徘徊过大半夜,拼命回想究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的声音.拼命地要自己回答,为什么一见她就好像是多少年前就相好的一个老熟人.他没法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女人和庆官儿那位三姨太,他的确再没接近过任何一个女人.但她的声音,他却想起来了,她的声音太像那经常在冥冥中跟着他的声音了.他冲进她院子,拼命擂响她的门.他告诉她,他想起来了.他问她,相信不相信.她不说话,只是用黑布篷紧紧地裹着刚从热被窝里坐起来的身子,并且在惊骇中一阵阵颤抖.
"告诉我,那是你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