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3/3页)
是一双白皙的敏感的粗看却略有点笨拙的大手.全连的每一扇挂着破毡片的木门都紧闭着,谁都怀着忐忑的心,猜不透这个新任的年轻连长会对他们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从宋振和把肖大来放到骑兵连来吃苦那一天起,连里的人似乎都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这样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这个毛娃子会做他们的连长.他们知道宋振和常把肖大来叫到木西沟去.有时去半天,有时去两天.有时叫去让他看完一本必看的书,就把他赶回集民县.并不谈什么,自有人向宋振和汇报肖大来的情况.
这孩子早熟.从容.随和.谁都可以支使他.他从来不跟谁计较个啥.从来没听见他跟谁嚷嚷过,自己一定要什么,或一定不要什么.好像怎么过,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似的.怎么过他都能往下过.铡草时,他爱用大铡刀片.去食堂打饭,胳肘窝里夹个大饭盆.你问他吃什么,他总说"随便".好像食堂里天天炒得有这样一种叫"随便"的菜.不管你差遣他去干啥,他也总说"行嘛".不见得每件活他都会干,但他保证件件替你抻练得有板有眼、尽心尽力.初看,他不慌不忙,从来不做出拼命的样子,但真出活儿.限时限刻,交给的活儿总能替你干完,还地道.他常常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半天.只看着对面那常常刮黄风的大阴山和曾走过一辆马车的黄土坡.谁也闹不清他心里到底有个啥.天黑后,常常找不见他了.后来他又突然出现.他常常说些叫人不摸根底儿的话,比如,他常一个人喃喃道:"那块石头……那棵大树……"待一会儿,他的眼睛会变得很亮很亮.
让他当连长,他没表示任何惊异,歉疚,或忐忑.他只说他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儿,独自作一番回想.省城郊外的猪场.蓝玻璃似的杂院.猪食槽和泥泞.小猪蹄儿印并不通向那耸立着高大烟囱的烟雾阵.那些完全用冷冰冰的水泥砌成的厂房,拥挤的街道,连片的灯光,变幻的吆喝,高矮错落的门,大小不一的窗.清真寺的顶.阴雨和浓雾.脚步声车马声杂沓.他从来没想到,人本来是可以不被分散的.
"那块石头……那棵树……还有一扇门……"
第二天他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里.他让文书提前把俱乐部里的那几个大火墙烧热.他嗅出俱乐部里还有散不去的毛驴子味儿.他笑着叹了口气.从省参谋集训队回来,大伙儿都觉得他似乎变得更加温和了.个头也长足了.不能再往高里去了.一双手大得难以想象.常常像蒲扇一样张扬着,似乎他自己对它们长得如此之大,也感到无所适从.有点不知道该把它俩往哪搁才好.
这一段骑兵连也没好好干活儿,又开始有人偷卖马料换糖,拆走马号里的椽子给小家搭窝棚,拿连部的板凳回家架床,卷走库房的麻袋包沙发.夜班浇麦,却把水往地里一打,自己上老相好家被窝里找滋润去了,结果那水跑到人家老乡公社,把小学校校舍给泡坍.……肖大来有茬儿下刀.那六十六个跟随张满全一起去团部闹腾的老兵心里更紧张.他们是今天早上才被放回连里来的.大衣还没脱,头发胡茬眉毛上的冰霜还没化.灰溜溜地在俱乐部门外一块堆挤着,不敢往屋里来.张满全老婆越发紧张.张满全没回得来.她把四个娃娃都带到俱乐部来了.肖大来但凡说声抓,就一起走,省得她再回家去一个个安排他们了.肖大来见人到齐了,就说拉冰的事.骑兵连冬天喝用的水,一是雪,二是走十几里,到总于渠砸冰往回拉.连里有个大冰窖.拉冰时全连出动,拉一次冰使十天半月.最后一次的冰贮存起来,留到夏天.骑兵连的冰冻酸黄瓜好吃.连集民县县长也来尝过.
说完拉冰的事,肖大来就宣布散会,没事了,各排带回,准备出发.有人蔫蔫往外走.有人走到门口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