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选章)第三章 1 (第2/3页)
后边,另外两个市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他们抽,咱们也抽!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烟!”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样。”
“是吗?”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来一支。”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我也来一支。”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凤凰的呀?也给我一支呀!”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女人笑骂道:“你敢!你敢!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一个高叫:“按倒!按倒!”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见姚玉慧紧皱眉头,又说:“教导员你要是看不惯,还是脸朝墙吧,我是挺爱看的!”
她真是实在看不惯,也从未看见过这种情形。多年的兵团教导员工作,使她看不惯许多事情,不能容忍许多事情。这种男女之间的胡闹,她认为简直是当面对她进行的最严重的侮辱,比刚才在夜市场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个男人按倒了,却仍紧抓那盒烟不放;其他人极为开心,鼓励着这种胡闹发展下去。
她的脸变得紫红紫红。她看见桌子上有电话,趁他们没注意,迅速走过去,一把抓起了电话,非常快地拨完了号码。“放下电话!”一个人对她吆喝了一声。“我给市长打电话,我是他女儿!”她本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但她看出来了,如不亮出这张“王牌”,不知自己还会受到什么无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要逃避伤害了她的现实。却没有进一步想到,她所受的伤害,比起返回这座城市的二十几万知识青年来,不过是微小的擦痕。她的话,把他们全体都镇住了。就在他们将信将疑的时刻,家里有人接电话了,是弟弟。她对着话筒大声说:“我不要你接电话!我要爸爸亲自接电话!爸爸,我……我……”她拿着话筒,再也忍不住,哭了。“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说……”话筒里,传来父亲不安地,急切地询问。她再说不出一句话,也不能停止哭。他们中的一个,看来是个头头脑脑,终于从呆愣状态中反应过来,立刻走到她跟前,从她手中畏缩地拿过话筒,怯声问:“您是姚市长吗?我是市场管理所,对,您的女儿这会儿正在我们这里……您先别生气啊,请让我对您解释一下……是,是……我不解释了……是……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您不必派车来,我们保证立刻就找辆车把她送回家!”他放下电话,转身一一瞪着带她和刘大文来的那三个市场管理员,吼道:“你们搞的什么名堂?自讨苦吃!还不快去拦一辆车!要拦小汽车!”
那三个人惊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个小小的人物,马上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对她说:“真是的!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呀!我们那三个同志太没经验了,使您受委屈了,我们……”
如果他不是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她心中的怒气还不至于爆发出来。可他偏偏装出那么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脸!
她感到再也忍无可忍了。她突然叫喊:“滚开!”对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其余那些人,仍在发呆。那小人物确实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他又凑到刘大文跟前,说:“您这位同志做证,我们并没有把她怎么样呀!”刘大文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把我的烟还给我!”“当然,当然……”那人旋转着身子,四处寻找,发现刘大文的书包在一把椅子上,一步跨将过去,拿起来讨好地还给了刘大文。刘大文接过书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个女人翘了翘下巴。那人就转身去看那女人,见她手中还拿着那盒烟,便走过去从她手中夺了下来,并一一夺下了拿在另外几个人手中的,因为刚才那场胡闹没来得及点着的几支烟,插进烟盒,替刘大文揣入兜里。
刘大文推开他,冷笑道:“你们并没把她怎么样?你们还要把她怎么样?她是我在兵团时的教导员,我们在兵团时要称她营首长的!可你们那三个混账东西,却在夜市场当众侮辱她!”
“这不应该,这很不应该……”那人诺诺连声。不再是教导员的女教导员,骤然间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愤恨。她突然捧起电话机,高举过头,狠狠摔在地上。话筒先落地,话机砸在话筒上,将话筒从中间砸断,话机外壳也碎了。她却并不感到充分发泄了愤怒,又捧起桌上的饭盒狠狠摔在地上。
饭菜遍地开花。她要把这地方毁灭,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摔了。她凶狠地瞪着他们,剧烈地喘息着。他们完全被震慑住了。他们以为市长的女儿肯定有点精神上的毛病。无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旧的兵团黄大衣,这种穿着就够古怪的了!他们怎么就没瞧出来呢!教导员之说,毫无疑问是那个倒卖香烟的小子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市长的女儿怎么又会跟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搅在一块儿呢?唉唉,知识青年中,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没有啊!再说,市长这女儿也其貌不扬……
刘大文两根手指夹着烟,吞云吐雾,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们并没把你怎么样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刘大文喝道:“你还敢这么说!”他立刻缄口。这时,那三个人回来汇报:“拦住一辆公安局的吉普车,在外边等着呢……”见屋里的情形大不对头,面面相觑。
刘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烟盛气凌人地往地上一扔,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教导员,我们走!”高傲地搂着她的肩膀,像搂着情人的肩膀一样,从他们面前检阅般地走过,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
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公安局的小吉普车,红色独眼还在无声转着。那小人物送出门外,替两个返城知识青年打开车门,心怀不安地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误会,请代我向市长同志问好……”姚玉慧不理他,对刘大文说:“我不坐车!”刘大文附和道:“对,我们不坐这辆公安局的警车,好像我们是罪犯似的!”又转脸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说:“我们绝不会代你向市长同志问好的!”他们如一对散步情人似的走了。拐过街角,刘大文将手臂从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笑弯了腰。“你笑什么?……”她板着脸问。他却笑个不停。“别笑啦!”她呵斥他,自己却忍俊不禁,也无声地笑了。她羞愧地说:“我刚才真像个疯子是吧?我想我刚才是有点……歇斯底里大发作……”“啊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他终于忍住笑,非常庄重地说,“教导员,你刚才表现得出色极了,风度大大的!”“因为披着你这件破大衣?”“因为你把他们统统都给镇住了!”“主要是因为你的书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这么赞美我吧?”“那你把我看得太狭隘了,是因为你的勇敢。”“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说,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搂她的肩膀。她将他的手臂打开了。他的情绪却有些兴奋得古怪,仿佛刚刚看完了一场好电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评论。
他侃侃而谈:“你知道,你拿着电话听筒哭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我想我们在北大荒锻炼了十一年竟还那么没出息,我们的教导员竟还是个小女孩!可你把电话摔了的时候,我真想亲你!接着你又摔饭盒,我真想大喊:‘教导员万岁!’就像那一年在水库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团长当成回事儿,下令放我们回各连队时的心情一样!你自己还记得吗?有多少知识青年围在你的帐篷外,蹦着高喊‘教导员万岁’啊!”
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个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辉煌战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骄傲,她怎么能忘记呢?她却摇了摇头。“你不记得啦?对你说句坦率的话,教导员,只有两次你真正使我产生了一点敬意。一次就是当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这件事……”她严肃地说:“你的话简直使我怀疑,你是在怂恿我明天开始杀人放火!”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坏啊!”刘大文叫了起来,“我自己不会去做的事,从来不怂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时候表示出一点愤怒,总不算过分吧?”
“那你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出一点愤怒来呢?”她好像问得很天真,其实是在挖苦他。“我?可惜我不是市长的女儿啊,不敢。”他叹了口气。“鼻子还疼吗?”“鼻子是无所谓的……我要是能当上一个市场管理员有多幸福!”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了五条横马路,快走到她家了。她站住,将大衣还他。他说:“你穿回去吧!给我留个今后去找你的借口。”她一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含意。“我去找你的时候,就是请求你帮我什么忙的时候。我当然不会经常去找你的,但也许真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她明白了,在他眼中,她已不再是教导员,而是市长的女儿。
她点了一下头,又将大衣披在身上。
“我说得这么露骨,你不轻视我吧?”
她微微摇了摇头。
“今天你就帮了我的大忙。”他拍拍书包,苦笑道,“一文没赚,还赔了三分,因为开了一包。”她怜悯地望着他说:“把你的书包给我,我可以再帮你一次小忙。”“你替我……投机倒把?”“就算是吧。”“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去替我干这个!”他双手按住书包,仿佛生怕被她夺去。“有什么不行?我父亲爱抽凤凰烟和牡丹烟。”“赚你父亲的钱?!”“赚市长的钱。”“我不!你这是在当面骂我!”“咱俩分利。这你就心安理得了吧?你以为我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伸手要钱花时,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吗?”“你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从北大荒两兜空空回来的?”“差不多是这样吧。攒下了三百多元钱,都留给营部管理员了……
他老婆死了,撇下了四个孩子……”
她至今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罪过,事实上她没有任何罪过。那一天夜里,并非是因为她在营长家里,而耽误了送那女人去团部医院的时间。卡车在半路陷入了雪窝,是管理员的命,也是那女人的命。
她从刘大文肩上扯下了书包带。刘大文在机械地争夺中松了手。他呆呆地望着她转身走了,直至她的身影一拐消失了,他才开始慢慢往回走。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城市安静了,酣睡了。他忽然很想唱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过歌了。返城后,连他自己也忘了,他有一副多么好的嗓子。“城市不缺少歌唱家。”那个街道待业青年办公室的人说的这句话,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
他真想向城市证明自己有一副完全够资格当歌唱家的好嗓子啊!尽管它不缺少歌唱家。
他情不自禁地放开自己那浑厚宽广的男低音,引吭高歌:喜儿喜儿你睡着了,你爹说话你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凭这副好嗓子,从连宣传队调到营宣传队,从营宣传队调到团宣传队,从团宣传队借调到师宣传队,参加第一届全兵团文艺宣传队大汇演。
在佳木斯,在兵团总部的大礼堂,当他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站定时,台下许多人发出了笑声。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从台口走到舞台中央那几步,是他从默默无闻走向自己的荣誉的历程。他当时是那么缺少自信。后来人们告诉他,那几步他走得像一位农村老大娘。他站得也毫无风度,肩膀歪斜着,一肩高,一肩低……
可是,当他敞开自己的嗓子开始歌唱后,台下一片安静。不,一片肃静。
他唱的就是歌剧《白毛女》中杨白劳的唱段。他本来只应唱一段,可是人们用一遍又一遍的热烈掌声将他从台后唤出来。他唱了全部杨白劳的唱段!他的嗓子将参加汇演的三百多个宣传队的队员们镇住了!刘大文的名字在他们中间变成了最响亮的名字!虽然他的容貌一点也不出众,但各师团的女宣传队员们,却都不放过随时随地的机会向他投以最起码是友好的目光,并希望他能注意到她们的目光。他注意了。结果她们中有一个后来便成了他的妻子。
汇演结束后,兵团宣传部部长给他那个师的师长打电话:“告诉你一件事,兵团宣传队又增加了一个人。”
师长明白兵团宣传部长的意思,回答得很巧妙:“我们师宣传队少一个人没什么,但你如果采取扣留的方式,不是太不照顾我这个师长的情绪了吗?”兵团宣传部长照顾了师长的情绪,师长却一点也不照顾兵团宣传部长的情绪。他回到师里的第一天,师长就找他谈话:“刘大文你听明白了,但凡是个好东西只有傻瓜蛋才愿送人。我可不是傻瓜蛋!只要我当一天师长,你就是我这个师的人!从现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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