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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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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第3/3页)

永别了!但愿您有时候能想起我。我想您今后还会听到我的消息。

    罗亭

    娜塔里娅把罗亭的信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眼睛望着地下。这封信比任何证据更清楚地向她证实:今天早晨跟罗亭分手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大声说他不爱她,这句话真被她说对了!不过这并没有使她内心感到轻松些。她呆呆地坐在那儿;只觉得黑色的波涛从四面八方悄悄地向她头上涌来,而她木然无语地朝底下沉去。初恋的幻灭对任何人都是痛苦的;而对于一颗真诚的、不想欺骗自己、与轻率和矫揉造作格格不人的心灵来说,几乎是难以忍受的。娜塔里娅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候她常常在傍晚散步,她总要朝着天空中明亮的那个方向走去,那儿有灿烂的晚霞,而她背对着的则是黑暗的那一面。现在,她面对着黑暗的生活,而光明却在背后……

    娜塔里娅眼泪夺眶而出。眼泪这东西并非始终能带来宽慰,如果眼泪在内心憋了很久,最后才奔涌而出——起初来势凶猛,随后变得越来越轻松,越来越甜蜜,这种眼泪令人舒畅,有益健康,难言的隐痛也会随之消失……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冰凉的,吝啬地滴出来的眼泪,沉重而难以消解的悲伤从心底一点一滴地挤出来的眼泪,那不是欢乐的眼泪,也不可能带来轻松。只有极度伤心的人才会流出这样的眼泪;谁没有流过这种眼泪,谁就算不上遇到过真正的不幸。娜塔里娅今天尝到了这种滋味。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娜塔里娅终于振作起精神,站起来擦干了眼泪,点亮蜡烛,将罗亭的信放到火上烧掉,又把灰烬抛到窗外。接着她随手翻开普希金的诗集,读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几行诗句(她常常用普希金的诗句来占卜)。她读的是这样几行诗:

    谁感受过,往事的幽灵

    就会搅得他心神不定:

    他不会再受到种种诱惑,

    回忆之蛇使他难以安宁,

    悔恨时刻在噬咬他的心。①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一章第四十六节。

    她站了一会儿,苦笑着照了照镜子,自上而下地稍稍活动了一下脑袋,便下楼到客厅里去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一见她便把她带进书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亲切地拍拍她的脸颊,同时又仔细地、几乎是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内心感到困惑不已:她第一次想到她实际上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从潘达列夫斯基那儿听说女儿跟罗亭私会的时候,与其说她大为恼火,不如说她万分惊讶:聪明懂事的娜塔里娅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她把女儿叫到自己房间里臭骂了一顿——语言相当粗鲁,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完全丧失了一位欧洲妇女应有的风度——娜塔里娅斩钉截铁的回答以及那目光和动作中表现出来的坚定决心,令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十分难堪,甚至非常害怕。

    罗亭不知底细的突然离开,卸去了她心头的重负。但是她又猜想女儿会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发作……娜塔里娅外表的平静却使她感到莫名其妙。

    “怎么样,孩子?”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你今天好吗?”

    娜塔里娅看了看自己的母亲。

    “他可是走了……你那个对象。你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匆忙地走了呢?”

    “妈妈!”娜塔里娅低声说。“我向您发誓,除非您自己提起他,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

    “也许你意识到了你对不起我,是吗?”

    娜塔里娅垂下头,还是那句话: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

    “那你得守信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笑着说。“我相信你。前天,你记得吗……算了,我不说了。当然,事情过去了就算了,对吗?我看你恢复了原样。不然我都糊涂啦。来吻吻我,聪明的孩子!……”

    娜塔里娅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手拉过来贴近嘴唇,而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则吻了吻女儿低垂的脑袋。

    “你要永远听我的话,别忘了自己出身于拉松斯卡娅的家庭,是我的女儿。”她补充了一句。“你会幸福的。现在,你去吧。”

    娜塔里娅默默地出去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道:“她像我——也是个多情的种子,不过她比我冷静①。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禁想起了往事……遥远的往事……

    ①原文为法语。

    过了一会儿,她吩咐把邦库尔小姐叫来,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好久。放走邦库尔小姐以后,她又叫来了潘达列夫斯基。她一定要知道罗亭离开的真实原因……而潘达列夫斯基终于使她彻底放心了。这属于他的职责范围。

    第二天午饭前,沃伦采夫和他的姐姐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待沃伦采夫一直很客气,这一次对他特别亲热。娜塔里娅痛苦难耐,不过沃伦采夫很尊重她,跟她说话也很小心,这使她不得不打心底里感激他。

    这一天过得很平静,甚至很平淡,可是分别的时候,大家都感觉到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而这一点很重要,非常重要。

    是的,大家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惟独娜塔里娅是例外。最后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床前,疲惫不堪地把脸埋进枕头。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痛苦,可恨和庸俗,她为自己,为自己的爱情,为自己的悲伤而羞愧。在这种时刻,她也许宁愿一死了之……今后她还有许多痛苦的白昼,无眠的夜晚,难熬的焦虑;但是她还年轻——对她来说生活才刚刚开始,而生活迟早总会把一切纳人自己的轨道。一个人不论遇到怎样大的打击,他在当天,最迟到第二天——恕我说得粗俗些——总得吃饭吧,而这就成了第一个安慰……

    娜塔里娅痛苦不堪,这是她第一次经历痛苦……不过初次的痛苦就像初恋一样,是不会重复出现的——感谢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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