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今亡亦死,死国可乎 (第3/3页)
不真切。
刘世延取下斗笠,整理着身上的甲胄,隔着巷墙,眸子幽幽地看着高府。
也不知皇帝身边带了多少厂卫,前门的白莲贼又引走了多少,皇帝是会躲在府中瑟瑟发抖,还是会慌不择路从后门逃离,被他撞个正着……
终究是刺王杀驾天大的事,无论刘世延嘴上多么豪迈,心中都是平息不了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整理片刻!准备随我面圣!”
刘世延干涩而低沉地吩咐了一句。
一众甲士或兴奋,或木然,或略带惶恐,只在安置妻儿父母黄金良田的诱惑下,尚且无人退缩。
刘世延自己则是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猛然一咬舌头,终于让双手停住了抖动。
脚下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踝。
珠帘玉幕般的雨,层层迭迭地抖动,哗哗作响。
蔓延枝杈般的电,张牙舞爪地肆虐,明灭不定。
刘世延将手按在刀柄之上,心中不断说服自己:“某这一生泽民剿寇、忠君爱国,不意竟被逼到了这个地步,非我谋逆,实朱家失德矣!”
皇帝为勋贵所刺,是多么天大的干系,刘世延自然明白,正因为明白,才会浑身止不住颤抖!
但,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就像白莲教那位护法所说的,朱家这些皇帝如此刻薄,天下难道不是正该乱起来,以待明主出世么?
朱家重文轻武,偏听臭九儒的谗言,小题大做压制勋贵,让一生泽民剿寇、忠君爱国的堂堂开国世勋,被逼到造反的份上,不就是朱家自己种下的因果?
嘉靖三十年,南京振武营哗变,侍郎黄懋官惨遭杀害,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错愕不能应,兀自躲避了起来。
是谁稳定住了局势?还不是他佥书南京左府事都督刘世延,亲赴军营安抚将士!
如此大功,结果呢?
自己与张鏊起了纷争,世宗皇帝竟然偏向后者,命自己闲住!
他才立功一月不到,就卸磨杀驴!彼时他真恨不得振武营再度哗变,杀到京城去!
之后上奏自陈与世宗说了些肺腑之言,世宗竟然听信那些臭九儒的话,说他“迭迭数百言,自陈功代,语涉怨讪”,重文抑武到这个地步,也活该世宗的几个儿子全都体虚短命了。
这就罢了,世宗去世后,总有人记得诚意伯一脉的功勋,自己依旧是得以复起。
期间自己摒弃前嫌,为穆宗整顿军务,四处剿匪,功劳苦劳一样不缺。
结果呢?就因为入京述职时,在紫禁城乘车炫耀这点小事,穆宗竟然听信谗言,呵斥自己!
随后还拿他插手魏国公继嗣之事大做文章,再度罢职。
卸磨杀驴,当真是被朱家这些皇帝修养到了极致!
两次他都忍了下来,毕竟远在南京,也只能私下抱怨一二,做做法事诅咒一番朱家这些皇帝,心里的气也就顺了——好歹还有良田阡陌,美婢如云,略作抚慰。
但是,如今这位皇帝,当真是让他刘世延忍无可忍,一朝爆发!
万历二年他好不容易被兵部尚书石茂华以“开国翊运祖泽,更有定变之功,剿寇之能,今军务方殷,未可轻弃”为由,运作到京城,占住了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高位。
在任上的几年里,他可谓兢兢业业打理五军都督府,亲密无间地配合兵部,一丝不苟地统率各营卫。
兵部朝官谁不称他一声治世能臣?
结果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大局之下,作为一条蝼蚁被皇帝碾过!
田亩说度就度,那他家里侵夺陆锐等83家所开垦的塔山、官塘、官田怎么办?
户口说清就清,那他招募的江湖好汉,收养的养子养女,以及置办产业里的那些扬州瘦马,泰山姑子怎么办?
甚至连草场马政一点小钱,皇帝也抓着不放,追根究底!
祖上立下的功劳,吃了这么多苦头,不就是给后人享福的么?皇帝怎么敢轻易褫夺!
那皇位说到底不也是祖上留下来的爵位?就单你朱家人能享受?
这就罢了,更令人心寒的是,朱翊钧那厮,会因为些许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就对他们这些祖上一起扛过枪的勋贵,动辄喊打喊杀!
怀柔伯一脉,祖上随朱棣征过瓦剌,替代宗皇帝守过京城,传至施光祖后,更是谨小慎微,友善文臣,侍奉皇帝,就因为占了点田亩,杀了几个贱民,竟被皇帝在县衙内当众杖杀!
还有当初南直隶的怀宁候,有定变之功,传有免死铁券,不过分润了些许盐税,同样是一朝身死。
何其刻薄!
更可笑的是,为了家族计,这些人往往死得无比憋屈。
怀宁侯服毒自尽,只对外称病故;施光祖被杖得口吐鲜血,命悬一线时,竟然还在口呼万岁,谢恩不止。
如今刘世延身上背了无算的罪状,眼见同样要被皇帝喊打喊杀,刘世延扪心自问,难道要像施光祖一般,死得窝囊憋屈么?
凭什么!?
就凭你是所谓的天子?就凭你打着天下百姓的旗号?就凭你口口声声以大局自居!?
大局,大局,好生可笑!
既然亡亦死,等亦死……
死我,何不死大局!?
想到这里,刘世延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刀柄,狞笑着将长刀抽出,果断发令:“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