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3/3页)
里走来走去的女人.好像这八百年,他们一直在等着的,也就是她这么个人.好像谁都觉得这个拘谨、窄长、富足、平静而又常要出点不大不小的事的院子里,从来就一直缺这么一个女人.她跟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但谁都又不用防备她.她随和得跟谁都能说到一块儿去.她眉目间的神情很像三圣堂里的嬷嬷,但又不像嬷嬷们那样多疑、清寡、呆滞.她总是大大咧咧地微笑,叫男人们想起同春楼里一幕幕动人心旌的风光,但又绝不会引起任何一个老婆和小姨子的嫉恨、自卑.谁也不知道她靠什么来维持自己这种简单而又安稳的日子,好像她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大生的.这院里住着的人,什么都有了,就少一点奇特和随和;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而多的,恰恰是这难能可贵的奇特和随和.
大来娘住的那单间,是这一趟平房紧东头把边儿的.以前,再往东一点儿,就到了院子的尽头,就是版筑土填干打死夯起来的大厚围墙了.几个月前,白老二去国境线那边办事,带回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吉斯姑娘和六七个那边的大木箱.箱盖一律像面包似的拱起,用彩漆密密地画满东正教的许多图案.白老二着人紧靠这围墙外,买了两亩地,又盖了个小院.围墙上挖了个门洞,沟通了两个院,它就算不得把边儿的了.
说来也怪,买下那两亩地,挖地基砌墙圈,发现地当间不知几千百万年前砸进一块巨石,这石头的大小真可抵一半间屋.这么大的石头没法挪.吉斯姑娘说,那就住在这石头里面吧.白老二一听,大笑,说,这主意太神了.让人往石头里凿洞.开门窗.内装修.在它旁边还盖了个面包房.奶牛房.常有四个轮子的牛牛车拉来一袋袋面粉.这吉斯姑娘便穿着一身灰色的薄呢连衫裙,懒懒地坐在木板走廊的护栏杆上,弹一把三角的六弦琴.她有个继父在她家乡当骑兵团团长.她最高兴的事,就是继父过河到边界这边来看她.白老二比她继父还大两岁.继父一来,她就跟继父住一个屋.白老二不从中作梗,因为这是早有协议的.他第一次去边界那面购买旧枕木,就遇到这位体格慓悍、神情洒脱、皮肤黝黑而又留着两撇极漂亮的金黄色小胡子的骑兵团长.他把他带到家里,喝了许多酒.两人称兄道弟说了许多心里话.这位骑兵团长就很坦率地提出要白老二设法帮忙解决他的这个难题.他不想失去这个继女,但又不想在家乡丢丑,失去今后前程还会看好的团长一职.他要白老二把姑娘带到边界这边来,不管用什么名义跟她同居都可以,只要允许他常来看她,不干涉他跟她的关系.报答的条件也同样是非常诱人的,他将提供一大批旧枕木,只要白老二象征性地付一点他们那边使用的钱币做个表面文章即可.这位继父用狡黠的微笑结束他坦率的谈话,最后很郑重地说:"你不能欺负她、委屈她.她是个很任性的姑娘.你待她好,她会照样报答你的."
开始几个月里,这位继父大人好像把她忘了,一直没过边界这边来打扰他俩.白老二跟她过得很好.他几乎每天都要从几十公里外的工地赶到这个石头小屋里来.他太喜欢听在他突然推门时,她那一声惊喜的叫声了.到第二天大早,蒙蒙的晨雾里,只显露出白杨树淡灰的身影和石屋浑圆的外廓,她把他送上马车.马车夫已经在严寒的雾气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她细心地替他把盖腿的毛毯掖严实,站在马车下,扶住他双膝,抬起头,极其哀怜地望着他,求他早一点回来.她害怕.寂寞.离开娘胎四十年的白老二似乎想不起来还有谁这么真情地期待过他,这样叫他感动.他愿意在她身上大把地花钱.他要认真地让她柔弱得还没完全发育起来的身子,丰润起来.但她还是寂寞,还是那样可怜巴巴,那样使他感动,无法忘记她瘦小的脸盘上那些浓密柔软细小的汗毛和鸡头米似的小乳房,使他整日价丢不下她.
有一天,她继父突然来了,独自开着一辆吉普车.他实践诺言,把她交还给她继父.他以为她会邀他进屋,由他来陪她继父说话.但他错了.从继父进那石屋后的一刻起,她似乎立即把他给忘了.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她根本不出门,继父也只是偶尔凌乱地穿着衬衣、单军裤,面带倦色地出来要一点伏特加酒,要一点酸黄瓜和奶酪.他在门外听见她不停地在向继父哭着说着什么.他从来没见她这么想说话,这么愿意说话,心里还有这么多的话要对人说.
白老二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她天天期盼的,究竟是谁了……
送走她继父,他也马上回工地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强使自己再躺到石屋里那张还留着她继父体温的双人大木床上去了.后来的一百天里,他曾一千次劝自己无须计较这个.她并不是你老婆.他曾一万次走近马车,想让马车夫把他带回到那小石屋跟前去.但他一万零一次地在最后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再见到她.怕见到她那张勉强奉承、以老充小或以小充老的脸,怕发现她所有真情底下所蕴有的装腔作势和无可奈何.多少时日来,他给自己寻找的就是那样一种诚心的期待.这一点,连大哥白老大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了,恐怕也不会相信,还要笑掉大牙.与其看到真的变假,一度实有的终于虚空,还不如就此转身.有一次,他回到石屋去了.在故意冷落了她那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不知道她在猛地见到他之后,到底会有个啥样的做派.他太想开这样一个玩笑了.他去了.猛地推开门.他看见她苍白、畏惧的脸.瘦小.哆嗦……但同时,他又的的确确看到了那久违了的期待……
嗅,该死的期待.
怎么去挖苦她、嘲笑她、戏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