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北极峰(中) (第3/3页)
」福公公也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叹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发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胜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发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他奈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发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小,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已运足了气,却还是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声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定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门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发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首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首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啊皇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是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冷地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了起来:「皇上啊皇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京城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沈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还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做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发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沈寂间,前院传来叩首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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