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3/3页)
开来,在我面前停住,车上母亲和父亲一起。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永远和父亲一起,不管父亲是升是降,是去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那次我和父母在一起待了半个小时,说的什么都忘记了,不能忘记的是他们当时的状态和神情。父亲满脸长途跋涉的尘土,仍遮不住由里向外渗透着的一种光辉,沉静,坚定,激奋,昂扬。母亲脸上的神情就是父亲心情的镜子,或是父亲心情的一种比较通俗的诠释:笑眯眯的。决不会单单因为官复原职,从大军区机关、正规军平调到地方部队,算什么官复原职?但那终究是一方相对独立的领域,他终究是要去那方领域里当一把手,就好比农民渴望自己的一块土地,一个军官,渴望的不就是一个指挥权吗?尽管那里穷,偏僻,他不在乎!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一刻,我隐约懂得了一点父亲,懂得了一点男人。但是,父亲的仕途到此为止,几年后,他被免去司令员职务,为该军分区的顾问,顾问即离休的缓期执行,父亲面临着人生的重大转折。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阴暗的一段日子,父亲被降职时都不曾有过。母亲和我们姐妹之间的通信往来中,充满了担心忧虑。我在写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时,把这一切写了进去:
可是,明显消瘦的爸爸并不因此多吃一点。每次晚饭后他总是默默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飘浮的云彩。阵风掀起他灰白了的头发,他一动不动,显得那样苍老孤独。以前,妈妈总嫌他不知着家,现在,他在家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以前,家里的客人往来不断,尤其到节假日,简直让人心烦,电话也总是跟着爸爸追,睡觉都不得安宁。现在,家里实在太静了,因为已没有什么事再需要他,生命的主要部分已经结束了。尽管爸爸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一句,但从他日见衰老的脸上来看,这样下去,简直要他的命。
写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二十多岁,不论年龄性别还是阅历,都无法准确揣摸出一个经历坎坷、五十多岁男人的切实心境,我只能白描;到不能白描时,作者非得出来说话时,在小说的结尾处,我给小说中的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出路,让他写回忆录。小说发表后不久,父亲就离休了。一次我回家探亲,就说爸爸你真的可以写回忆录嘛,要不,我来做你的助手?记得当时父亲笑了,没说话;我固执地要他说。他说:写回忆录,是需要一定职务的。心“嗵”地在胸腔里一跳,震得耳朵里一阵轰轰,我不敢再看父亲。这个事实我是知道的呀,这不是规定,是规律,规律比规定更无情更不可抗拒:谁会对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的回忆录感兴趣呢?你自己觉着风风雨雨曲折坎坷可人家要看的是经历了那一切之后的成就,看那面插上了顶峰的胜利旗帜,所谓名将名人明星。以前我们从来不跟父亲谈论这些,回避,像好心的家人回避跟病人谈论他不可治愈的疾病。而今,父亲自己坦然说出。面对父亲我检视自己:对于小说中的父亲,我安排他写回忆录凭的是想当然是不假思索是一种偷懒;对于小说外的父亲,我得承认,我这样说纯是为了安慰,带着年轻人的粗疏和不负责任。